第14章

小王爷被人挤去了边上,老太医咬牙切齿的掏出针包,试图想从前那样为穆琮再续一段光阴,宫人娴熟的掏出锦帕给穆琮擦拭不断呕出的脏血,而蹒跚着回到殿内的柳青则拒绝了这一切。

他俯下身去,轻轻拍了拍老太医的肩膀,总能面无表情给他们灌苦药下狠针的老爷子罕见的红了眼,与年轻相称的老态在这一刻布满了老人褶皱的眉眼,柳青垂眸看着他,微微摇了摇头,惨白一片的面上没比榻上的穆琮好多少。

老太医脊背一颤,握针的手终于开始剧烈的颤栗发抖,片刻之后,他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离开,柳青接过了染血的锦帕拿在手里,细心将血污折去内里,换了另一面给穆琮擦拭。

最该崩溃的人反倒平静的出奇,柳青撩开袍角坐去榻边,不常穿的布袍软化了他五官的棱角,还剩半截的烛火映亮了他的面容,他将枯槁瘦削的穆琮抱进怀里,以自己重伤累累的身躯支撑他端正从容了一辈子的主子走过体面的最后一程。

“累了就睡一会,我在这。”

他颔首贴上穆琮的眉心,神情温和落了个吻,退出殿外的宫人替他们放下了轻纱制成的幔帐,烛火朦朦胧胧的映着,掩去了穆琮灰败的面色。

喑哑到分辨不清的字句随着猩红的血水同呛出口腔,大抵是在为他们之间的牵绊道歉,柳青毫不在乎的垂下颈子同穆琮偎去一处,温热的血水浸透了他的鬓发,那可能是穆琮留给他的最后一丝温度。

他出身不高,却也算是京城里的一个小世家,他曾想过要像师父那样驰骋疆场保家卫国,他有武人的血性,更有行伍的胆量和本事,他十五岁就该背上行囊建功立业名扬天下,但他走不了。

柳青想起年少时,他们所做过的最大逆不道的事就是在某天夜里偷偷爬上宫墙,像这样挨在一起数星星,满天星辰,不及少年人浅笑一瞥,在那天晚上之后,他就抛下了所有的离开京城的念头。

他舍不下穆琮,任何时候的权力中心都是最肮脏危险的漩涡,他心心念念的小主子只是个孱弱文雅的呆兔子,屁大点的小王爷都能咋咋呼呼的尿他一身,他要是走了,别人一定会把穆琮欺负死。

柳青至今也不觉得自己这个看法错得离谱,穆琮在他眼中永远是当年那个清雅单薄的殿下,他抚上穆琮失焦的眉眼,带着厚茧的手指轻柔和缓,仿佛只是一个在寝殿里值守的寻常夜晚。

“殿下,你安心睡,睡醒了,我再带你去看星星。”

静静燃烧的烛火越来越短,穆琮被柳青哄得神情安宁,渐渐微弱的火苗勾勒出两个人依偎在一起的轮廓,小王爷始终没有离开寝殿,他就站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的看着,紧攥成拳的双手将掌心剜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事实,所有人都对穆琮的离世有充足的准备,在这种安静到绝望的时刻,只有他被彻头彻尾的蒙在鼓里,也只有他觉得不甘心。

憋了一路的泪水在道士抚上他手腕的时候倾巢而出,小王爷甚至都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哭什么,是即将失去最后一个血亲的悲凉,还是没有察觉哥哥的病情的迟钝,又或者是终于为自己从小到大的混世魔王做派感到了愧疚。

小王爷把下唇咬得出血,他控制不了断线似的泪珠,直哭得脖子发梗,喘不匀的气在他嗓子和鼻腔里到处乱窜,让他抽噎到浑身发抖。

“清霄……清霄……我没有哥哥了……清霄……道长,我没有哥哥了。”

小王爷哭得像个三岁半的孩子,因为在穆琮面前他永远可以做一个三岁半的孩子。

今时今刻,他身前最稳固的一面墙轰然倒塌,从今以后,他与这世上最诡谲恶劣的漩涡中心再也没有任何遮挡。

成长断筋挫骨,是血骨缝隙里生出的枝芽,每一寸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每一个枝叶都会饮尽少年人心头的为数不多的热血。

人在最悲痛的情境里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小王爷此时还意识不到自己即将改变道士的一生。

他只颤着肩颈,站在道士身边撕心裂肺的哭着,他没有软弱的机会了,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肆意宣泄情感,只要他踏出这一扇殿门,他就要担起穆琮交予他手的责任,到时他若再哭,穆琮一定会来他梦里踹他。

“……”

道士拙于言辞,他沉默着伸手接住了小王爷的眼泪。

小小的水滴咸涩、透明、潮湿、灼得他掌心发痛,他因而微微睁大了眼睛,鸦黑的瞳孔比平日里缩得厉害,像是受了惊的猫。

生离死别,人世疾苦,这都与他毫不相干,他不理解,也不曾体验过。

穆琮于他本该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路人,他无喜无悲,不染凡尘,只因夹在他们中间的小王爷会疼会哭,痛苦才借着同情意网罗交错的机会,恶狠狠的凿进了他古井无波的心里。

他不想小王爷伤心难过,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无论是天意难违还是运气太差,他都不想看见他的阿行伤心难过。

道士低敛眉目,将手缩回了宽大的袖口里,他没有出言安慰,没有去拥抱濒临崩溃的小王爷,而是选择与小王爷擦肩而过。

烛火在熄灭之前没能拂亮他的眉眼,晚秋的虫鸣随着失去呼吸的穆琮销声匿迹,闷沉的倒地声是整个宫城里最后一丝声音。

属于道士的内劲自寝殿中心肆意泄出,孤山山巅上威压森冷的风静默着侵蚀了每一处,小王爷恍惚着跪倒在地,惨白的月光映上道士冷清的背影,他看着道士拨开失去意识的柳青,按上了穆琮的胸口,他在冥冥中意识到他的道长似乎是有回转的办法,但他同时也感受到了一种无法言说却深入骨髓的不安。

——那不是他的道长,那不是会给他千里带馍片、喜欢吃红烧鱼和芝麻酥饼的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