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要来的总是要来,逃不过的不止一件。楚言在心里叹了口气,垂着头恭谨地回答:“十三爷自是极好的。”
借着将点心呈上的机会,悄悄扫过室内,不由暗暗叫苦。这会儿,屋子里坐着好几位,德妃荣妃,两位太妃,还有三四位面熟但记不清是哪一府的福晋,而太后竟挑了这么个好日子提起这件事。
果然,太后笑眯眯地追问:“你且说说是怎么个好法儿?”
楚言硬着头皮,斟词琢句:“十三爷心肠好,性子更是随和,宫里宫外没有人不夸的。”
“还有呢?依你看,十三阿哥品貌如何?才学如何?性情如何?”
楚言把头垂了又垂,有些慌张:“奴婢不敢妄议主子。十三爷样样都是极好的。”
太后极为满意,却摇着头:“不是说人无完人?十三阿哥样样都好,就没有一点儿不好的地方?我不信!”
主子客人都笑了起来。饶是楚言平素自负机灵,此刻搜肠刮肚也想不出怎么才能让话题不往她不希望的方向发展,又着急又害怕,直挣得脸色发红,一声不吭。
这番神情落在喜欢做媒的老人眼里自然有了另一种解释。
“小丫头害臊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何况十三阿哥又是个万里挑一的。”
“可不是?十三阿哥要相貌有相貌,要学问有学问,要才干有才干,又最稳重和气不过。在家时,私下说起,认识的这些个格格姑娘,一个个看过来,竟没有一个足以匹配的,也不知哪一位能有那个福气。”
“要说起来,十三阿哥的婚事拖到现在,都是我的错。”德妃叹息道:“皇上把十三阿哥交给我,让我多照看这没了额娘的孩子。却是我失职,对不住皇上,也对不住敏妹妹。”许是想起前情,竟有几分哀伤。
太后有些不耐:“谁怪你了?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
荣妃也劝道:“德妹妹快别这么说。谁不知道,敏妃在时,你姐妹二人最是亲厚,打小,十三阿哥在你面前就同亲生的无二。不单皇上太后不曾怪你,就是我们这些姐妹也只有钦佩之情。”
“多谢荣姐姐。只是十三阿哥的婚事一拖再拖,我确实有愧!只不过——”德妃顿了顿,含笑嗔怪:“这个错,我认下七分,倒有三份要算在十三阿哥自个儿头上。”
“这话怎么说?”众人来了兴趣。
“早两年,我想着他年纪不小,也该娶位福晋了,又想他自个儿样样出挑,对媳妇儿,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多半不肯将就,偏偏在各家的适龄女儿里看来看去,竟没有特别出色的,只得挑了几个还算出挑的,私下问他。若有还入得眼的,先指了侧福晋,日常起居也好有人照应,把嫡福晋的名分留着,日后遇上更好的,也不至于为难。谁知他看也不看,一个也不要。问他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他只是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说儿子年纪还小,不急。我知道他心中有了人,只是不知是谁,想他年轻脸皮薄,也许还没问清女孩儿的心意,不肯仗了身份勉强人家。我爱他这份心气,也不逼他,又因着实喜欢一个女孩儿,舍不得让给别人,索性先偏了老十四。等到十四阿哥儿子都生出来了,十三阿哥这边还没动静,我耐不住又把他叫来问。可他还是那么不温不火,笑嘻嘻地说不急,过些日子再说,倒叫我有劲儿没处使。这么拖了又拖,简直成了我的一块心病。直到前些日子,他进宫请安,吞吞吐吐地求我成全。我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枉我这两年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不知他在哪里见到了那女孩儿,品貌如何,家世可还配得上,性子好不好,白担了许多心,竟没往眼前这个人身上想。再一想,除了她,还能有谁?他俩个自打相识就投缘,见了面总是有说有笑,倒有说不完的话,旁人见了也要心生欢喜。女孩儿有什么事儿,十三阿哥自会办的妥妥帖帖,十三阿哥有了什么事儿,女孩儿也是尽心尽力,两个人竟是早就不分彼此。只怪我老眼昏花,白白耽误了一对妙人儿。”
众人大笑。太后乐不可支,指着德妃笑道:“你可不是眼花?还不如我!我一早看出来了,他俩个郎情妾意,只不过舍不得这丫头,再说,留着丫头在跟前,十三阿哥就得找借口往我这儿跑,早早把丫头给他,怕不躲在府里蜜里调油,把我这把老骨头抛在脑后?你若早早来同我商量,也不致白白操了那些心。”
众人赔笑:“太后火眼金睛,明察秋毫,旁人哪里比得上?”
“怪不得德妃娘娘,眼皮子底下的事儿,才容易没放进心里。”
德妃笑道:“倒不全是那样。我是一门心思挑媳妇儿,倒忘了家里的女儿。头回见着这丫头就觉得亲近,倒象是一个丢了的女儿回来了。我亲生的三个女儿都没了,好歹还有这个丫头在跟前,总算老天待我不薄。看见四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还有她一处说说笑笑,只欢喜他们友爱和睦,就没想到别的。有时倒发愁,赶明儿她嫁了人,不能常见,却忘了她是别家的女儿,娶来做了媳妇儿,可不就一辈子留住了么?”
众人又笑,唯有荣妃想起自己生了六个孩子,死了四个,一个远嫁,不由心有戚戚。
太后喜道:“正是这样。可怜咱们天家,嫡亲的女儿反倒留不住,幸而这两个丫头不是亲生的,又投了咱们的缘,正好便宜了两个小子。”
“太后好打算。只苦了十三阿哥和楚言姑娘,这些年两下相思。若是早早大婚了,只怕这会儿小阿哥小格格也有了,一起在太后跟前承欢,比现在还要热闹呢。”
太后一愣,笑道:“倒是我老糊涂,没想到这个,背地里只怕没少挨埋怨。”
德妃忙道:“太后怕是有意磨练他们呢。容易到手的,多半不知珍惜。早两年,十三阿哥还有些孩子气,楚言也调皮,倒叫人放心不下,朝夕相处,万一有个什么闹将起来,谁也不让谁,反倒僵了。我看,这两年,他俩个都沉稳多了,也没再惹出什么乱子让人操心,倒有了点相敬如宾的意思,都是太后调教有方。”
太后听得十分欢喜:“我老了,懒得操心,偏是老十三和这丫头对我的心意,委屈了哪一个都舍不得,可巧他俩个自己好上了,可不是缘分?”
她们说得热闹,楚言早就听呆了,差点忘了自己是当事人。原来德妃才是讲故事的高手,好一个母慈子孝,情深义重,更说得声情并茂。等到自己的名字被提及,更觉得糊涂,她是女主角么?为什么她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一个到底是谁的版本,德妃的还是十三阿哥的?
众人一阵七嘴八舌乱哄哄的议论奉承,哄得太后心花怒放,听得楚言头晕脑涨。
德妃抿嘴一笑:“人都在这儿了,太后还是先问一声吧,丫头愿意不愿意。没得让人笑话,咱们仗着人多逼婚呢。”
又是一阵笑。太后点点头:“是这话。佟丫头,好孩子,别学那起子拿腔作势的扭扭捏捏,别害臊,说实心话。”
楚言心慌意乱,不知如何是好。实心话是她很喜欢十三阿哥,对十三阿哥有亲情有友情,却不是爱情,她把爱情给了另一个人,她不愿意也不能嫁给十三阿哥,否则会同时伤害他们两个人。实情是十三阿哥有可能确实如德妃所言,默默等了她这些年,不论如何,德妃当着这些人说了那番话,已经坐实了十三阿哥对她的痴情,她若敢拒绝,必须要承担严重的后果,十三阿哥也会成为皇室和京城的一大笑柄。
如果太后私下里询问,她会拒绝。触怒太后,被赶出慈宁宫,象采萱一样被冷藏,这些后果她都可以承受。现在的情况下,她的拒绝不单让十三阿哥很难堪,也是对皇家尊严的严重冒犯,一个不好把胤禩也牵扯进来,就是地道的丑闻了,什么样的身份也救不了她。
十三阿哥一直在关照帮助她,这份真挚的善意换来的不能够是羞辱难堪。另一方面,十三阿哥早就对她与胤禩之间有所察觉,时至今日,他们之间固然不亲厚,也没有什么宿怨,以十三阿哥的性格,在将来胤禩受难之时,也许未必能暗中相助,却也绝不会落井下石,可是,如果十三阿哥认为他今日的耻辱与胤禩有关,胤禩在雍正王朝的日子会不会雪上加霜?
太后不会满意模棱两可的回答,不是“不愿意”就是“愿意”。一句“愿意”可以保住十三阿哥的面子和她自己,让许多人皆大欢喜,却是把另一个人的真心踏进尘土。纵使他可以谅解她不肯嫁他的原因,眼睁睁地看着她嫁给自己的弟弟又是另一回事。他对她一再的谅解和包容,难道是一次次给她机会,带给他越来越重的打击?在今后的日子里,她该如何面对他?他和她之间,丝丝缕缕,若是斩而不断,最终会不会带给十三阿哥更多的伤害和屈辱?
楚言集中自己全部的精神和力气,努力地在最短的时间里评估出一个方案,今日不是伤这个就要伤那个,不是现在这么伤就是将来那么伤,两害相较取其轻,却又是孰轻孰重?
她很用心很用力地想,却找不到答案,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了,索性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用双手帮助支撑起上身,占据了脑海的念头是悔恨。她为什么会把事情弄成这样?她为什么没在今日之前逃走?哪怕被抓回来,面对严厉的处罚,也比被逼着做出这种选择的折磨好过吧。
屋内的人都被吓了一大跳。太后怪道:“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德妃微微一笑:“太后,您忘了?这丫头是在南边长大的,别看她平日里胆子比谁都大,论到自己的婚事,南边女子的害羞劲儿上来,您可叫她怎么开口?”
太后的板着脸看过来:“是这么回事儿么?”
冰玉走前两步,立在楚言身旁,俯身答道:“回太后,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奴婢们既入了宫,万事皆由主子做主,自己开口,没得让人笑话不知羞。”说话间,悄悄在楚言身上拧了一把。
德妃笑道:“话虽如此。太后问话,岂能不回?有这些个主子在,还能让人笑话了你们去?”
楚言咬着牙,重重磕了个头:“回太后——”
帘子一掀,何九自外面进来:“太后,十三阿哥来了。”
“呃?”太后一愣,看了看楚言:“怎么这会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