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的戏本子都俗套,谁也不能例外。青年本意是想碰个瓷儿,没想到把自己碰了进去,直到两年后,才知道这院子是公子租的,对方也压根不是什么世家公子。
人这一辈子都有劫数,陆枫年轻时偶尔也会想,宁宗源是否就是他的劫数。可后来日升月落,秋去冬来,时间一日日地过去,陆枫也渐渐不再这么想了。
昆仑创立千余年,各个都在修天道,但各个最终都湮没在了这偌大的红尘之中。
只要胸腔里那颗鲜活的心脏还会痛,人就是不可能成仙的。
除夕那天,家家户户都起的早,热火朝天地忙活着祭祖和年夜饭,陆枫起身的时候天还未亮,两壶烫好的女儿红搁在空无一人的柜台之上。陆枫拿了酒,径自往城外去了。
越往东走越偏僻,皇陵所在是龙脉重地,陆枫也不欲做什么阴阳两隔再诀别的矫情事,他绕开了皇陵,登上了后头那座无名山包。
寒冬凌冽,山上的草木枯了个七七八八,积雪和枯枝散落在脚下,一踏上吱嘎嘎地响。陆枫寻了个正对皇陵的缓坡,挑了棵干净的柏树落座。
除夕祭祖,皇陵敲锣打鼓地忙活了大半天,直到日头西斜才勉强重归宁静。
陆枫眯着眼看着远处的青色轮廓,从怀中掏出两张薄薄的纸。
那是宁宗源的祭辞,帝王驾崩,长安城内外的寺庙道观皆要鸣钟三万声,这两张纸是草堂寺祭奠时不小心被遗漏的,正巧被陆枫捡了个正着。
人活几十年,生平功过最终也不过这薄薄的两张纸。
陆枫独自一人在柏树上喝完了那两壶女儿红,那酒后劲甚大,陆枫靠在树干上,不知什么时候便睡了过去。
他做了个梦。
梦中的钱塘江大潮汹涌澎湃,潮水在天边拉扯成了一条白线,奔雷一般滚滚而来。
钱塘江畔的酒楼被前来观潮的游人挤得满满当当,有人从窄小的楼梯旋转而上,走到了酒楼高层的雅间之中。
梦中的陆枫还是年轻时的模样,他一身青衫,腰间挂着的昆仑佩随着他抬脚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声响。
高台之上锦衣华服的公子循声回头,正望见他从楼梯走上来。
旁人观潮喝茶吟诗,偏偏只有陆枫手中不但拎了一小坛酒,还带了一只烧鸡。
远处的潮水奔涌而至,狠狠地撞在河床之上,惊起十余尺滔天巨浪。酒楼下的人声呼喝而起,闷雷炸响在众人耳畔,潮水翻涌而来,有摧枯拉朽之势。
“年年有潮年年看。”陆枫将酒坛递给高台上的公子,自己毫不讲究地翻过围栏坐在上头:“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锦衣华服的公子面色平淡,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对牛弹琴时,或许牛也是这么想的。”
陆枫说不过他,颇为不服地用鼻子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向他:“过完中秋,你是不是要走了?”
公子望着远处的潮水,目不斜视,他的嘴唇动了动,说了一句什么。
他微凉的声音混杂在杂乱的声响中,却被陆枫听了个真切。
他说:“你想不想我留下来?”
潮水骤然打碎了这场梦境,陆枫从睡梦中惊醒,他手边落了一只麻雀,正小心翼翼地啄着他的手指,见他醒来连滚带爬地飞走了。
陆枫的思绪一半还沉在梦中,那是他早已刻意遗忘的往事,少说有十几年未曾入梦,现下忽然想起来,反倒有种莫名的离魂感。
但梦中的情景与他记忆中不尽然一样,他还记得当初在观潮客栈的高台之上,宁宗源说的是什么。
他说:“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宁宗源斥得一点都没错,他修了这么多年,心还是一样不静。
陆枫苦笑一声,晃了晃空荡荡的酒壶,转头看向了远处的皇陵。除夕夜皇陵彻夜燃着烛火,远处的村落到了时辰,开始燃起了烟火。
烟火璀璨地炸开在半空之中,此起彼伏,短暂却绚烂。他独自一人在这枯林之中,世间万物只剩下耳边的呼呼风声。
陆枫半边身子被这烟火照亮,他的眸子极深沉地望着皇陵外那扇门,近乎无声地念了一整段往生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