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城里都有这麽几家酒楼,贵得吓人,菜也不见得好吃,然而花钱的大爷要的就是这个调调儿。坐在皇亲贵胄们坐过的位子上,自己也仿佛高了那麽一尺三寸,腰板也总是要挺得比平日里直两分。
绿橙楼就是这麽家馆子。所以总有那麽些款爷,即使被爱理不理的跑堂气断了肠子,也要赞这楼里三钱的盐水毛豆比别家一钱五的好吃百倍。而世上没有嫌赚多了的老板,有人钱太多没处消遣,硬要买三钱的毛豆,他自然也是卖的。
然而此刻,绿橙楼二楼雅间内,出名爱钱的杜大老板却在抢客人的手里的点菜牌子,其神色惊慌之处,丝毫没有“铜板杜”的架势。一旁站著的跑堂小倌更是吓得低了头不敢吭声。
点菜的是前年的武状元、现在的京师禁军统领苏宝生,他性子本就急,早上又在营里练了半天武,这会儿正饿著呢,见杜老板闪烁其辞就是不肯给他们点菜,猛地一拍桌子,“杜子平,你当爷没钱不是?快快上几个菜,爷吃完就算!”
这麽一黑熊吼将开来,杜老板骇得手一抖,一盒菜牌子便都掉下来,站一旁的跑堂立马蹲下捡了去。他摸摸脖子苦笑道:“苏大统领您这不是难为小人嘛,俺就这麽一颗脑袋,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跟八十岁的老娘,要打要骂随您,但您可瞅准著点打啊,给小人留只眼睛晚上回家看路。”
“去你妈的,少给大爷贫嘴,你是被沈约那兔崽子教坏了。”苏宝生笑骂道:“怕什麽,还能吃了你不成?赶紧上菜,账该怎麽算怎麽算,回头我跟沈约说去,管不教你自个儿掏腰包。”
杜老板听得冷汗直冒,自袖子里摸出条汗巾擦著,讪讪说道:“几位爷,真不是这麽回事儿,哪能呢?请各位爷吃饭是小人的荣幸,别说自掏腰包,就是倾家荡产也是小人的福气。但今儿个委实是不成,这个……”他咬咬牙,决定小命要紧,老实交代道:“曹大厨跟少爷吵了一架,撂挑子不干了,小人已经去洪春楼找过他们宋大厨了,可人家说不想走,所以楼里暂时没有主厨。这瞒谁也瞒不了您几位啊,您就是借我十二个胆子,小人也不敢把您当一般客人糊弄,所以今儿个几位爷暂且去别家将就一顿,明儿个楼里找到新的主厨,再请各位前来赏光,到时候小人一定专门开一桌全羊宴给各位赔罪!”
一直坐在窗边陪美人磕瓜子的工部左侍郎范希诚“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杜老板这就不厚道了啊,你们楼里的东西什麽时候好吃过?苏统领和锺提司常来,不过是怕沈家这楼子被安仁整空了,再者也图个清静,你可别蹬鼻子上脸,真以为你们那几个小菜入得了他们的法眼。大厨不在,随你们上吧,从外面馆子买了送上来也成,别跟我说什麽移驾别家啊,仔细苏统领夜里将你拖出去裹麻袋打了。”
杜子平脖子一缩,“不敢不敢,小人这就去办。”
“快点儿,没听苏统领说他饿了吗?”范希诚剥著瓜子壳,神色揶揄。
“是,是。”杜子平拍胸脯说道:“范侍郎您就别吓唬小人了,小人就这麽一个胆子,还想叼著吃口饭呢。我这就叫人赶去洪春楼买他家的莼菜鲜鲈,担保送过来还是热的。”说著低头向那跑堂斥道:“还不快去买东西,还有,赶紧著子蘅去请少爷,就说范侍郎、苏统领、锺提司和林少爷都在这儿等著他呢。”
“杜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一直笑眯眯看戏的林蓬开口了,“我哥儿几个可没说请安仁吃饭啊,安仁来了,你这顿饭钱定是收不到的,你这不是找赔本吗?”
他话音刚落,范希诚接口道:“就说啊杜老板,这麽自作主张可不成,刚刚我们来时,还听到跑堂在楼下跟客人吹你家的三阳开泰、口蘑鸡汤,你们曹大厨都不干了,这三阳开泰莫非是田螺姑娘煮的?”
杜子平取出原本揣在怀里的汗巾,只嗫嚅著猛擦额角,望了范侍郎又望苏统领,不知如何是好。锺押司在场,若是告他个诈骗,甭管衙门敢不敢收,这绿橙楼都不用开了。
“你们也是的,干嘛拿杜老板开玩笑,人家做生意也不容易。”锺聿宁眉飞唇薄,面色含霜,正是天生一张冷脸,又在刑部供职,自然知道杜子平怕的是他,当下瞪范、林二人一眼,挥手示意杜老板现行下去。范希诚和林蓬相视一眼,哄然笑起。他们素知锺聿宁为人虽铁面无私,却最是厚道,每每故意当了他面捉弄人,反正有人收拾局面,也不怕闹出事来。
“怎麽样,我就说世衡心软,定要替杜子平讲话的。”林蓬笑著望向范希诚,拈了一块蜜豆糕,又喂一块给坐在一旁的晴弓,“他啊,都不知怎麽坐上押司位的,怕是杀个犯人都要回家抱枕头哭呢。”
范希诚笑得打跌,对锺聿宁说道:“听到没有?海路说你当官不称职,想是要让他家老爹参你一本,还不赶紧说个好话?小心他一个记恨起来,晚上你就该上林府找乌纱了。”林蓬父亲是御史台中丞,性子素来严厉,几个小辈里最疼的就是锺聿宁,是以范林两个时常借此打趣他。
锺聿宁无奈地摇摇头,“ 真说不过你们两个。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我看一会儿安仁来了,你们也能唱一场。”
苏宝生这厢正饿得发晕,听到沈约要来,蓦地抖起精神,将桌角一拍,说:“我非得拽沈约来问问不可,以往这绿橙楼的东西可挺不错的啊,怎麽他一接手,再让这杜老板一管,生意是越来越好,东西却跟那猪食似的!”
“那是你官职不够高”,范希诚笑道:“我听说前些日子里太後想吃曹大厨的酱肘子,杜子平亲自捧了卤缸,用四匹紫骝马送进宫里,吃得太後那叫一个慈颜大悦,圣上和嫔妃们也大大称赞,题了牌匾送来不说,还叫杜子平每个月都送一次新菜进宫。”
林蓬不以为然地摇摇手,“宫里常年吃不到应季食物,那几位的舌头可不大灵光。”
范希诚忙掩住他口,“海路,别乱说话!”
林蓬眉尖一剔,“难道希诚会让我家老爹参我一本,禁我足吗?” 家里父子不合已经不是什麽秘密。范希诚听他这麽一说,当即拧起眉,不知如何作答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