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少九从袴兜里摸出香烟夹子和打火机,烟卷衔在嘴里点了火。季杏棠看着他嘴边那干黄松鬈的雪茄烟丝燃成一朵橙红的花,风一吹立时湮灭了。他接过苏少九递来的烟卷,用手指夹着没有吸,此刻他不能麻痹自己,只是看着苏少九。
月光把他的脸皮照的白亮,白亮里有些青苍,那种青苍是磨掉青涩后的刻薄。良久,季杏棠开口,“少九,别来无恙。”
苏少九捏住烟嘴,重重吐了一口混沌的烟,转头看着季杏棠。只有看见这张脸这个人,那眼里的愤世和桀骜才稍淡去,缭绕的烟雾下,眼波渐渐变得像青水稻下那一泓悠悠的水,清澈且有生机,苏少九一笑,“三年前大难不死,往后也只剩福大命大了。被一个苦行僧救了,在天津呆了一段时间,期间我爹去看过我,不然督军丢了个儿子怎么会不了了之?你知道的,我耐不住寂寞,刚从承天寺回来就跑上海来了。你呢?”
季杏棠恍然回首已经三年了,又不过是痴长三年。他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起这痛煞年岁,宝山兄的死和遗孤,同若玉的隔阂芥蒂,和瑾娘的荒唐婚姻,大哥从痴傻到康复……他做的一桩桩一件件蠢事历历在目,只是不知从何说起,又想这些和苏少九没有关系也不必说,淡淡吐一句,“还是旧样子,守着老本做些生意。”
苏少九轻“哦”一声,偏过头去嘬一口烟,凛冽的月夜,火光很亮,他问的不是这个。
“他……对你好吗?”该是不好吧,他甚至不敢想白啸泓处理了自己又对他使了什么手段。
季杏棠看着那些缥缈的烟丝,他清楚地知道从头到尾是他愧对苏少九,为了一己私欲把他拉入深渊,让他忍受万劫不复的痛苦。他还有很多的路要走,自己不该是他的绊脚石,“我结婚了,有个儿子,三岁了。”
苏少九冲他笑了笑,“哥,你不用搪塞我。那是许大哥的儿子吧,我在那会儿嫂子刚怀了他。”
季杏棠也笑,笑的也颇多感慨,“是,宝山兄被人误杀,留下墨白。我也娶过妻,去年难产没的,一尸两命。”
“那他对你好吗?”苏少九执着地询问这个问题,他想给过去和未来一个交代。
季杏棠对上他炙灼的目光,把他烧的滚烫。他若还是十七岁的季杏棠,守着那些紫藤萝欢喜的不像样子,心甘情愿用心底最纯真、最敦厚的爱意守着,只一句喜欢就能天荒地老。可是今年他二十七岁,阅过很多人很多事,同他们刨根究底地讲道理把一切活的明白,可唯独在白啸泓那里活不明白,对他,也许一丝喜欢也称不上,只是习惯了就再也离不开。他不同自己吵架、不强制专横的独裁、不一意孤行地固执、不伤害无辜的人,肯和自己商量、心平气地说话做事,这就够了。他的观念里也没有罗曼蒂克,凡夫俗子再浓情蜜意也逃不过一日三餐,情至深处无非是一起吃饭睡觉做 爱,哪里还用得着纠结好是不好?
所以当苏少九问到这个问题他不知怎么回答。点了手里夹着的香烟,嘴唇轻抿了一口烟嘴,“少九,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经历的苦痛也不是一句对不起能弥补的,过去的终归过去了,我们还是朋友,以后你有难处我……”
“他对你好不好?”苏少九丢了烟蒂,踩在脚下狠狠地碾了碾,他心里开始腾起恨意脸上却不露声色,语调平缓地说,“你在逃避什么?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还是你想说当初是你自己一时糊涂,和我好只是为了报复他,把我玩弄于股掌。然后你明白自己根本离不了他,索性和我做个了断,归根结底对我只有愧疚二字,以后会尽自己所能弥补我是吗?”
“少九……”季杏棠无法反驳。
苏少九被烟呛到了,咳了两口眼里泛出些若有若无的晶莹。
季杏棠拉开车门让他上车,“外面冷,先进车吧。”
车子漫无目的地驶到一个小酒馆,虽是寒月,爬山虎却络满了整个青瓷砖墙。屋子里是完全西式的装饰,充盈满的橙色很暖,吧台四周围满了人,外国人多一些。季杏棠在壁炉旁找了个位子,那种暖烘烘的感觉最适合抚慰现在的心情,随即有侍者送来五颜六色的酒,他要了一杯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