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郁死后的一百余年左右,赵由晟搭乘中国派往海外的庞大船队,他充当船队的通事(翻译),为船队的统领者效劳。
那是位头戴三山冠,身着蟒袍的钦差总兵——郑提督,郑提督年龄不过三十,平和又庄严,有双洞察一切的眼睛。
船经占城(越南一带)、爪哇(印尼爪哇岛),在旧港国(苏门答腊岛)停泊数日,当地不少广东漳泉逃徒,聚众为海盗,危害往来商船。
郑提督下令擒拿,抓得海盗头目,大胜而归。
夜晚,官兵在海滩饮酒欢庆,赵由晟远离众人,背手望着漆黑的大海。
“平定海寇,官民欢喜,赵通事怎么还是愁眉不展?”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声虽不威严,但令人油然生敬意。赵由晟回头,对郑提督恭敬行礼,道:“让大人见笑,我见夜色浓郁,忽然忆起往事。”
天空乌云密布,没有丁点星光,海域黑压压,压在心口,耳边觥筹交错声,如同当年官船厂酒宴杀戮时的情景。
郑提督向来平易近人,与赵由晟又相识多时,他做出请的手势,言语温和:“赵通事可愿意跟我述说往事?总憋心里也不好。”
他的目光睿智似老者,眼底如鲛邑平澜的水帘,赵由晟见过无数人,眼前这人他知道足以信任。他将当年遭遇的悲惨事隐去了背景,讲述家人的惨死,还有六十载后,在银杏树下与友人的重逢与诀别。
郑提督默然倾听,直至赵由晟讲完,他仍垂眸沉思,半晌,他才叹道:“我幼年失去父母,孤零一人,也曾心中凄苦。”
海风浮动他牙牌上的流苏,流苏飘动如乱絮,他神色哀而不伤。
“大人后来是怎么得到心的安宁?”赵由晟询问。
郑提督转身望向海滩,一座装饰华美的庙宇,庙前摆放着各式贡品,用于祭拜天妃娘娘,无论妇人孩子,男子都在虔诚地跪拜。
“我心光明,心有圣所。”郑提督悠悠道。
独特的人生境遇,使得赵由晟早已不敬鬼神,然而苦难中的人们,往往将心寄托在神明的救拯,怨愤的心,从信仰上获得宁静。
赵由晟想起第一次出海,路过真腊,在林丛中见到都城里巍峨的寺庙,阳光金耀,神圣而不可言喻。
郑提督见赵由晟若有所思,想起他讲述的往事,意味深长:“你说的事,至今久远,得有百三十年了吧。”他眸底有一抹温柔的笑意,然而并不危险。他显然听明白了赵由晟讲述的事件,却仍待他如常。
他这位沉稳寡言的年轻通事,可是个活了一百多岁的人啊。
赵由晟跟随郑提督的船队数次出海,他不懈地寻找心镜,每每他有了线索,追寻前去又总是落空。
终于,郑提督病逝在航海途中,他的手下带领他的船队回国,停泊在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过去,终遭遗忘,逐渐朽败。
不觉许多年时光流逝,中国的海岸线上再没有络绎往返的海船,全面施行了海禁。
赵由晟已不再寻找心镜,他在鲛邑住了一段岁月。
他租下邸店一间房,那里曾是陈郁放置他“尸身”的地方,那里还有陈郁的几样物品,与及一张他和自己躺过的贝床。
当往事因久远而变得缥忽时,一些记忆浮现——太久远了,也许只是错误的记忆。赵由晟记起他躺卧在贝床上“死去”的六十年间,陈郁一次次地前来探看他。
抚摸他的脸庞,与他喃语,也曾合衣卧在他身侧,望着他沉迷,日日夜夜。
那个叫陈郁的人,早已烟消云散,而那些属于他的记忆,从未消逝。
曾经在旧港扬帆,晨曦中浩荡离去的郑提督船队,成为了过往云烟,赵由晟又开始出海了,他忽然想去趟真腊,去见那座阳光下瑰丽的寺庙都城,那里也许会有他心灵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