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七月,终南山丛林葱茂,风光绝胜四时。太平戴着帏帽,沿着山道逶迤行走,她的七破长裙在身后拖开数尺,用金银线、孔雀丝羽织就的锦缎被穿透林荫的光斑照耀,每行一步间,金银彩缕便闪动明灭,反是遮盖住了遍地蔓草繁花的颜色。站在寺院门前迎候她的僧人慧范[1],虽然不见她的面目,但她的头冠、璎珞、耳珰、臂钏,以及那一种正大仙容,都与壁画中五色神光的孔雀明王颇为相似。他想起僧洪智将太平公主比喻为孔雀明王的传说,悄悄叹一口气,世尊破孔雀之身而后立,这个女子也同她的母亲一样,终究也只能用她们的失败来成就李唐的太平。
太平行至寺门前,与慧范相互稽首,慧范道:“檀越胜常。”太平微笑道:“不是檀越,洛阳一别,忽忽十载,长安风尘,尽染缁衣,法师竟不识故人了么?”慧范望了一眼山寺脚下影影绰绰的羽林,神色平静道:“入此门者,吾辈皆以檀越目之。”
太平淡淡一笑道:“何为檀越?”慧范道:“施善行之男女。身行慈,口行慈,意行慈,以时施,门不制止,以此五事供奉沙门者,为檀越。去岁法藏师尊圆寂,檀越为塑金身,建塔供奉舍利,吾辈感戴恩德,日夜为檀越祈福。”太平仍是淡淡一笑道:“多谢法师。”
二人联袂进入寺中,前殿传来一片悠扬钟罄之声,僧人演唱经文,虽为呢喃梵文,不辨其意,却令人听去心耳皆宁。太平立于树下静听片刻,轻叹道:“我的阿翁曾到此山中,说‘对此恬千虑,无劳访九仙’[2],原来我这一世,都白活了。若是当日能随法藏师尊出家,今日眼中,便只有这树影清风。”
慧范合掌道:“当日法藏师尊为檀越讲华严经,以金狮子作譬喻[3],谓金无自性,随工巧匠缘,遂有师子相起。檀越亦无自性,于尘网中,随尘世缘,遂不见此树影清风。”太平黯然道:“这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若我此时愿意尽舍家财,愿随法师供奉佛陀,法师肯收留我么?”
慧范凝望她道:“不恼于彼,众杂恶摧诸外道,越假名出淤泥,系着无我所,所受无扰乱,怀喜护彼意,禅定离众过。如是方可为真出家,檀越可能做到?”太平轻咬下唇:“我做不到,我在尘世中还有亲人,我舍不下他们。我的儿女皆是绮年玉貌,我不能看着他们受我连累,但是我不知怎样才能救他们出泥犁。请法师教我。”
慧范低声念道:“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诸行法如是,不应生忧憹。”太平含泪摇头道:“我不要听这些,我此生做不到法师所说的身行慈口行慈意行慈,可是终究也不曾戕害百姓。那个胜我之人,比我更为残忍,为何只有我罹此果报,而他却能够安享富贵华名。”
慧范道:“出家人不打诳语,檀越可愿听贫僧一句实言。”太平凄然一笑道:“法师此刻还隐瞒什么。”慧范道:“佛陀以百姓之心为心,波旬[4]亦以百姓之心为心。檀越之心,佛陀之心乎?波旬之心乎?那人之心,佛陀之心乎?波旬之心乎?”
太平愣了愣道:“我不明白。”
慧范道:“佛陀普度众生,乃为众生求解脱,非为本身求供养。然众生溺于苦海时,不得明心见性,波旬以欲诱之,持律难,贪欲易,故众生感戴波旬,咸为供养。昔如来在菩提树下,恶魔波旬,将八十亿众,欲来坏佛。是波旬之供养远胜世尊。檀越以百姓心为心,是欲为如来耶?欲为波旬耶?”
太平远眺山下,那一座大明宫如同金雕玉砌般依稀于淡淡云烟之下,她指着山下道:“法师,在那里边的人,是不会以佛陀心为心的。佛陀之身在菩提树下,怎会到这肮脏卑污的泥犁中去?”慧范道:“波旬虽有八十亿众供养,却仍是挣不脱无常,是故死堕地狱,但是日后也得佛法净信,蒙佛教化而成就菩提。檀越方才所说,未见那人果报,这见与不见,亦是无常。”
一个小沙门匆匆进来,合掌禀报道:“外间有钦差内侍,要见公主。”
太平身子微微一震,道:“我出去见他,阉竖贱人,不要污了法师清静之地。”慧范摇头道:“沙门眼中,众生皆是可怜人,无尊卑贵贱。请他进来吧。”
高力士匆匆进得寺门,慧范看见就在一瞬间,这女子方才流露出的柔弱茫然,皆已隐匿不见,当日洛阳宫中那个骄矜冷定,明艳不可方物的公主,又重新复活了来。他暗暗叹了口气。
高力士手捧着一卷黄帛,本是趾高气扬,一脚踏入激气成凉的佛寺,正午的丽日被参天古柏遮蔽森严,竟让他生生打个寒战。他本是带着几分戏谑酷忍之心来的,但骤然望见眼前的两人,太平公主的目光如一泓秋水射人寒,那老和尚却是满面悲悯之色。他万料不到太平在难中还有如此气度,不觉身子便矮了一矮,换上一副笑容,上前躬身道:“奴婢叩见公主。”口中虽如此说,却并未跪拜。
太平扫了一眼他手上的诏书,隐在袖子中的左手狠狠掐着右腕,语气却还从容道:“李鸦奴要怎样处置我?”高力士听她如此称呼皇帝,面上不由掠过一丝怒色,望了太平一眼,终究未拿定主意是否要跟她发作,于是淡淡一笑算是掩饰,道:“宅家终究是您的侄儿,说不到处置上,今日奴婢来,也是带宅家的话,要和您商量个妥当的法子。”
太平不知为何心跳骤然便快了起来,却又并非感到期望,朦朦胧胧让她难以猜度的恐惧复又袭来,她冷冷道:“什么法子。”高力士手捧那卷黄帛道:“这里有一封诏书,宅家说了,接不接全在公主。”太平凤目一跳,从他手上拿过,展开一望,那诏书上也不过短短数行字,却是令她眼前一阵昏黑,站立不稳,踉跄向后退了一步,慧范忙从旁扶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