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琚道:“陛下,救人如救火。臣请陛下写一封手书,臣携往桂州提督王处,请他扣下刘幽求。”李隆基蹙眉道:“这不是长久之计。”王琚朗声道:“如此朝局,陛下尚望长久乎!”李隆基身子稍稍一震,望着跪在地上的麻察,与王琚炯炯有神的目光,他终于明白,当日王琚为他谋划之事,并不能因为这次的挫败而作罢。谁都知道操刀必割,现在刀在颈上,他唯一的出路,是将那刀锋夺过来。
李隆基点点头,又向麻察道:“你可知这次是谁向太平告密?”麻察道:“臣惭愧,这等机密之事,太平一贯只与崔湜一人密商。”李隆基道:“不急,你为我查清了这件事。”
第八十六章 桑田碧海须臾改(中)
长安的七月最是酷暑溽热之时,昨夜一场雷雨,清晨时复又是杲杲日出,地上连一片水渍都不曾留下,唯有那股挥之不去的湿热氤氲在空气中,沉沉地压住了人的呼吸。
薛崇简下朝后在南衙官署稍稍坐了不到一刻,身上就汗透重衣难受之极,命人堆了几大盆冰也不管用。天气热成这般,只让人烦躁郁闷,原想看几篇公文的,偏一双眼睛似也被汗水蒙住,望着那蝇头小楷似笼罩在一片水汽里,丝丝缕缕都是迷蒙不清。他索性破罐破摔将那些公文丢了,出门叫奴子牵了马便寻着一家常去的酒肆,先要来一壶加冰的青梅酒,也不待施淳给他斟入杯中,就夺过壶来冷冰冰地一气灌下去,肺腑里被这骤然侵袭的寒意撞得疼起来,他打个寒颤。施淳忙劝道:“这酒冷热不调,不能这样急饮的。”
薛崇简不答话,三两下扯开官服的带子,将一身被汗浸透的紫袍脱下,似是厌烦地远远投掷在墙角,只着中衣坐上凉床,隔窗望着楼下被太阳晒的白花花的路面出神。路上偶然有几个行人经过,皆是一副尘世中的困顿愁苦样,原本在这天气,心甘情愿出门的人不多。几个坐在马上的锦衣公子张开腰扇遮挡阳光,走到酒肆楼下,忙有人出去迎接,那些公子们呼啦将半幅扇子一甩,次第上楼。薛崇简下意识道:“我的扇子呢?”施淳去地上那堆衣衫里摸索了一阵,不曾摸到,忙道:“郎君是不是出来的急没带着?先用老奴的。”他从袖中取出一把扇子,张开了替薛崇简扇着。
腰扇五年前还是倭国进贡的稀罕物,一把值得数百金,流传入中原后,因其折叠方便,很快兴盛于长安,无论贵贱手中都玩弄一把,且以金碧辉煌五颜六色为贵。自己早年那把只题了字,倒是显得过于清素寒酸,数日前偶然被李隆范看到,还诧异了一番,后来便送了十把泥金贴孔雀翎毛的来。他望着那一匣光亮璀璨的扇子,抚摸那冰莹似玉的竹骨,不知心中是何等滋味,他珍惜的,早已被厌弃,他怀念的,早已被遗忘。
这些年那一段文字不知读了多少遍,即使不看不想,也能一字一句从脑中清晰流过: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他从不是自伤自怜的人,只是这一次的寂寞委实太久,久得要将他的期盼都磨灭殆尽,仿佛如这酷暑一般暴戾,无处不在,永无尽头。从去年七月,母亲将他单独一人放置在府邸中,他以为过了数日,她消了气,还是会原宥了自己。他不敢跟李成器见面,连每日入朝坐衙亦老老实实,只盼她能知道,自己是多么惶恐和渴望得到她的宽恕。可是这惶恐被时间渐渐打磨成了失望、绝望,她任由自己在那座奢华的广阔的圆苑中,穿梭来去,找不到一个可以依恋、可以倾诉的人。那么大的园子里只住着他和武灵兰,往日门庭若市的繁华散去,剩下他们两个默默相对,各自舔舐伤口,每到黄昏,那静默的情景总是让他恐惧。自落地便受惯了母亲的宠爱,他终于明白,那一顿板子,当时打得他痛不欲生,跟这弃置比起来,原算不上是惩罚。
原本每日下朝,借着上酒肆和出城打猎的机会,会和李成器远远相望一阵,或者同在宫中,趁人不备溜出去,能在幽深的宫苑中寻到一处无人打扰的所在——多是断井颓垣的掖庭周围,让他们诉一诉别离,各自安慰两句近况。他最常说的两字是“还好”,李成器说过,即便他们寂寞如此,还是有许多在贫寒中挣扎的黎庶艳羡他的富贵,他还可以随着众人一起,努力加餐,冠带整齐,人马光鲜地行于天街之上。可是他该如何发落这些寂寞与恐惧,如附骨之痈般追随他三百多个日夜,挨打的时候那痛还有个轻重缓急,板子停下来总能喘口气,可是若是有一种伤病会每时每刻都在作痛,他该拿什么抵御?
两个月前,他终于得知宋王妃有身孕的消息,所以今日他不曾派人告诉李成器他的去处。他不是赌气,若是这在水一方的相望成了习惯,某一日又戛然中断,他该怎么活下去。母亲每日里周旋于朝政之间,李成器也会渐渐回到家眷身边,他们情随事迁,皆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分去心神,只剩下他坐在溽热地让人分不清汗水泪水的陌生酒肆中,望着闪亮刺眼的长安大道,不知该向何处去。
薛崇简在酒肆中饮了五六壶冷酒,在才施淳的劝阻下,醉眼惺忪地出来,他懒得再套回那身官服,索性就将那身紫袍玉带搭在马屁股上,只着一身素白中衣跨上马去。他被人扶着回来家中,刚一下马,却见门前停着一辆七宝香车,有数名奴子在逡巡来去。薛崇简不知是醉的还是热的,脑中昏沉沉不甚分明,打了个酒嗝问道:“王妃要出门?”一个奴子忙上前行礼道:“郎君,公主来了!”
薛崇简如同先前被冷酒激住了,浑身都是一跳,惊愕下只以为自己听错,颤声道:“你说……哪个公主?”那奴子也不知他在寻思些什么,道:“是咱家公主呀!”薛崇简二话不说就向府内奔去,却未看见门槛,一跤扑进门去,骇得那些奴子们一齐来扶,他也不觉得何处疼痛,爬起来又向内狂奔,偌大的花园中高柳鸣蝉日影明丽,照耀的一片池塘宛若银镜般熠熠生辉,他却仍然觉得自己在做梦,梦里他在无数的殿宇中穿梭奔跑,却连一个熟识的人都遇不到,他累得一身骨头发出断裂的脆响,却不敢停下,他怕被那寂寞再度攫据。
他先奔向太平往日所居的正堂,却不见有人,他一间间地房子找去,数次都闯进同一间屋子去,这些熟悉又陌生的景物不断变换,如不断头的梦魇一般堵住了所有出口。他只道母亲不耐久等,已经离去了,心内焦急悔恨欲死,泪水不知何时已顺颊淌下,只是筋疲力尽地一边哭一边呼喊着:“阿母!阿母你在哪里!”
忽然,不知从何处降下一声纶音,他听见那温润如冰水一般的声音叫:“花奴。”仓惶中回头,一时神魂摇荡,双腿一软不自禁地就跪了下去,他看见母亲缓缓扶着门从房中出来,她臂间的帛帔轻轻地鼓荡。他虽是哭着,却赶紧使劲儿揉了下眼,他抬起头,仰视着缓缓走来的母亲,确信她的容貌在他朦胧的眸子里终于逐渐清晰起来,不是梦中,不是每日朝堂上如同叩拜佛祖一般地远远瞻望。太平来到他面前,尚未说话,已被薛崇简抱住腰身,他的悲喜都太过剧烈,只能将脸深深埋入她幽凉柔软的胸怀,如同初生的婴儿,爆发出毫不压抑的哭泣,他对尘世的恐惧,对她单纯的依恋,唯有这哭声方能表达。他听见自己的一身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知道自己终是又活了过来。
太平搂着儿子,由他哭了一阵,才捧起他的脸,柔声笑道:“你乱跑什么?”薛崇简羞惭中低头,看见自己中衣上粘了许多尘土,更是无地自容,哽咽道:“我……以为你走了。”太平凝望儿子一刻,那张通红的脸儿上爬满了汗渍泪渍,想是他手不甚干净,方才一揉,便抹出几道黑来,滑稽中又带几分小儿的纯稚可怜。她心中作酸,她狠心将儿子放在这里,一年过去,他却丝毫未曾长大。她拉起薛崇简淡笑道:“南边贡来的荔枝,我给你带了些,还有你大哥昨日猎了几只狸子和鹿,我让做了清凉碎和小天酥,原是想同你吃顿饭,所以就在你房中等。你既吃过了,我让他们拿冰冷着,你回头慢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