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薛崇简数度被噩梦惊醒,他睁着眼睛,凝目注视着桌上香薰的点点微光,鼻中嗅到母亲身上清爽的凤髓香气。也许是他饮了酒口中干渴,也许是他放心不下,他也恼恨自己为何连这极为难得的温存都不好好珍惜,却终究下得床来。他牵念的两个人,总是不在一处,他的身心被这左支右绌的牵念,撕扯地要断裂般疲惫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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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崇简穿一身白色中衣,轻步迈出母亲的寝阁,时至月末,一弯细细的下弦月朦胧如少女的愁眉,微光凉薄,几不可辨。从堂内流出的灯光,被竹箔帘子分割成细细的银丝,如在地上铺陈了极薄的一层银毯。薛崇简的赤足踏在湿润的野草上,竟微微打了个寒颤,他连这一丝光芒都有些害怕,走入了茂密的树荫之中,在沉寂的山庄中深一步浅一步地摸索着前行。
他并不熟悉这样的路径与这样的黑暗,他知道自己要去寻找什么,却不知该如何到达。山庄中没有长安城里日复一日循环往复的更声漏响,没有了三步一烛五步一灯的火树银花。参天的古树与丛密的林荫,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淙淙水音让这沉寂更脱离人间,他似乎陷入了某场噩梦,又或是提前预见了某道谶语。舞衫歌扇,戏蝶啼莺,绮罗筵席,光烛天地,都没入了这浓重的夜色,会笑的月亮不见了,幽暗的山林中只剩下他孑然一身。
李成器在院外踱了许久,月色为阴云所遮,他无能判断现在究竟是什么时辰,唯有从那令他越加厌烦的促织唧唧鸣叫声猜测,他已经在这里等待了许久许久。七月流火,白日里虽然依旧闷热,但入夜便觉得凉气袭人,似有露水坠落在他的脖颈上,他抬起困倦地有些麻木的头颅,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如同梦游一般踉踉跄跄向这里缓步走来。
李成器吃了一惊,忙奔上前去,薛崇简穿着白苎丝的中衣,赤足站在结满露水的草地上,见他本来只是停住脚步,目光凉薄一如这隐于云后的月色。那披散的如黑瀑一般的长发,双眸子里乌沉沉的平静,让李成器比等待时更加绝望,他颤声叫道:“花奴……”薛崇简有些疑惑地望了他一眼,喃喃道:“阿母睡了,我迷路了……你怎么不睡觉?”李成器觉得羞惭,低声道:“我睡不着,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来。”薛崇简似是从梦游中醒来,忽然想起什么,笑了笑道:“是,白天都没空跟你说话,正经事还没有告诉你,你爹已经让位,崔湜等人孤掌难鸣,明日早朝就可昭告天下,你功德圆满了。”
李成器心疼的浑身发冷,他上前将薛崇简抱住,却发觉花奴的身子比他更冷,他哽咽着道:“对不起,花奴,对不起,是表哥对不起你和姑母……”薛崇简用力挣开他,他的眸子里终于闪动出怨怒的光芒,他咬着牙道:“你做了一天的戏不累么!留着精神明日去跟新帝说‘君恩浩荡’吧!”李成器被他推的向后退了一步,这粗暴的拒绝让两人都愣在当地,薛崇简慢慢向后退却,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他用双臂将膝盖环住,缩起肩膀轻声道:“表哥,我害怕。”李成器走上前将他搂住,薛崇简这次并未挣脱,只是自言自语道:“天一亮阿母就不要我了,我害怕。”李成器想到明日姑母得知真相后的种种可能,恐惧地只想拉起花奴逃下山去,他却只能徒劳地轻拍着花奴的肩膀,低声安慰他道:“不会的,姑母最疼你了,不会的。”
他却终究没有信心,这世上可有何种感情可以经得起刀枪剑戟的摧残,水火滔天的撼动?自出世以来,他眼中所见的,便是离散的咒魇一次次嘲弄着他的家人,他现在唯有祈求,祈求那句“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谎言能够实现一次。花奴一生都在以一颗赤子之心待人,若真有天道,便不该夺去他仅剩的东西。
那草丛中的促织,好奇地鼓着腮,望着这一对人儿如同怕冷地孩童般,瑟缩着拥在一处。它自顾自地鸣唱,唱着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唱着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它并不懂得人世的悲欢,却冷眼旁观着,他们不可再得的光阴。
第二日太平睡到巳时一刻才醒来,见薛崇简趴在床边望着她微笑,帘外穆穆花香扑鼻而来。她舒适地翻过身来,捏捏薛崇简的鼻子笑道:“什么时候起身的?我竟不知道?”薛崇简笑道:“花奴不敢偷懒,早就醒了,已经让人给阿母备下香汤和点心。”太平起身笑道:“说的好可怜的样子,你去叫她们进来,给我梳洗。”
薛崇简将对面坐榻上的梳妆小案整个抬起来,搬过来放在床上,又捧着一只金盆过来跪在床边笑道:“我伺候阿母梳洗吧。”太平笑道:“阿母今日没空跟你玩闹,一时吃了饭就要下山,再耽误回去天就黑了。”她高声唤道:“来人!”外间守候的婢女忙进来,接过薛崇简手上的水盆。薛崇简站起身沉默了一刻道:“我送阿母下山。”太平诧异道:“你急什么?你不是死乞白赖跟你舅舅讨了几天假么?”薛崇简笑道:“我不放心阿母。”太平笑道:“去看看外头日头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竟也有你不放心我的日子。”薛崇简坐在床边低声道:“阿母不信么?”太平微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信,我的花奴长大了。”她将一方巾帕围在胸前,俯身去金盆中撩水,粼粼水光如同明镜,照着她青春不再的素颜,她稍稍有些失神,微叹了口气,伸手去将那幅图画搅碎。
太平同李成器薛崇简的车马下终南山,从延平门进入内城的明德门,崔湜从两侧门房中闪出,来到车边躬身一拜,他的脸色显得极为苍白,更兼身着公服,热的满头大汗。太平笑道:“澄澜?你来作甚?”崔湜狠狠擦一把被汗水蒙住的眼睛,冷笑道:“臣在这里等等看,若是公主当真不回来,臣便顺路披发入山。”太平微微蹙眉道:“你这是何意?出什么事了么?”
崔湜没好气地道:“今日早朝,陛下已搬下诏书,于下月庚子传位于太子,公主难道不知?”太平在骄阳下恍然遭了一记雷劈,怔怔道:“何时之事?”崔湜道:“昨日陛下下诏,太子上表固辞,吾等力荐不可,陛下一日九次派内侍催促门下省。我多次派人上山禀报公主,无奈都被守卫所阻,说公主不见外客。到了晚间宫门行将下钥,陛下威胁若是门下省不肯草诏,他竟罢黜所有宰相,自拟圣旨,我们四人不得援助,只得眼看着刘幽求草下诏书,今晨早晨诏书已经明发,大局已定。公主,臣想知道,可是陛下将公主软禁于山上么?”
太平的朱唇微微翕动,却说不出话来,她忽然觉得周围空气沉的烫的如同烧红的烙铁,让她喘不上气来。她的嗓子发干,奋力说出几个字:“不是。”崔湜顿足道:“那为何如此凑巧!陛下一向有事先征询公主,为何这次却独断专行?”太平艳红的指甲死死扣住车窗,她转头向后望去,见薛崇简与李成器坐在马上,望向她的目光尽是惭愧于忐忑,她眼前骤然一黑,狠狠咬牙握拳,努力从车中出来,厉声喝道:“来人,备马!”薛崇简忙跳下马来,讪笑着道:“阿母要做什么……”太平深深剜了他一眼,道:“我要进宫一趟,你和宋王回家等我。”薛崇简握着马鞭的掌心全是湿汗,有一刻他几乎犹豫,要不要就在这众目睽睽的城门下向母亲跪下,坦诚自己的罪过。可是他终于胆怯,底气不足道:“我陪阿母吧……”太平冷冷道:“不必了,把这次随我们上山的人都带回去——一个也不许走。”
侍从牵过马来,太平翻身上马,崔湜道:“公主要进宫面圣么?”太平冷笑一声道:“诏书虽下,他毕竟还没即位,这世上,本没有绝对之事!”崔湜深吸口气,他又一躬身道:“湜等无能,还望公主扭转乾坤。”太平冷哼一声,狠狠一甩马鞭,也不管前方是行人闹市,就策马绝尘而去,吓得公主付上的内侍亲兵忙赶追上去为清道护驾,路上行人纷纷惊呼着退避。
李成器下得马了,脚步有些虚浮,他缓缓行至薛崇简身边,听见薛崇简低声道:“表哥,我们逃吧。”李成器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死命握住薛崇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