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4057 字 2022-08-26

薛崇简因伤病卧床,李成器便也抛却了多年来闻鸡而起的习惯,常常揽着花奴在被中赖到日上三竿。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竟也如此沉溺于这被圣人鄙夷的昼寝,沉溺于偎着花奴身躯时不着边际的冥想。被中熏香与淡淡药味相融合,融为他此生都不曾品味过的清苦香气。有时他蹲于廊下煎药,出一会儿神时药罐已汩汩作响,骤然惊醒望着院中已淡淡浮起的朦胧草色,会忽然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仿佛那凤阁龙楼中的残酷繁华皆是南柯一梦,而远处水墨一样的南山,足下微带涩香的泥土才是他的此生。一钵黄粱刚刚煮熟,他对梦境并无留恋。

偶尔他也会害怕,当真由俭入奢易,这相伴相守心无旁骛的奢华,让他如此迅捷地滑向沉溺的深渊。真不知再分开,会是个什么样子。

薛崇简的皮外伤本就不甚重,李成器又如此悉心照料,几天破损处就退了痂,淤肿处也渐渐消肿,只留下几处青痕未退。薛崇简每日听着那太医十分和善地宽慰他“已经不妨了”、“就可下床走动走动了”,就十分恼恨。那日早上李成器醒来,见薛崇简锁着眉头满脸愁闷,一只手却是在臀上这里按按那里戳戳,似是在试探什么,有些诧异道:“怎么了?”薛崇简不妨他醒了,忙将手收回,道:“没什么,还有些痛,我揉揉。”李成器抿嘴一笑,将他的手拉过来,自己伸手回去慢慢在他臀上按揉,道:“昨日我看到迎春已经开了,杨柳也朦胧有了绿色,不如下床走走,我们探春去,总躺在床上,越发没精神了。”薛崇简皱眉道:“你有精神你去。”李成器一愣,随即微笑着道:“我不回去的,你伤好了我也不回去。表哥舍不得花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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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理想就该是天天睡觉李成器一番抚慰,薛崇简终于肯下得床来,两人梳洗后用过早饭,便随意在园中行走。是日天气晴好,微风虽仍有几分清凉之意,却已轻软如丝,扑面喜人。早春之际花木多未生发,只有数丛嫩黄的迎春、淡粉色的早樱、并几株洁白玉兰开放,每发现一树花朵,皆令两人心生惊喜。

长安城为东南高西北低,乐游原为长安最高处,芙蓉苑又为乐游原最高处,站在园中向北俯瞰,曲江、长安市坊皆入眼底。曲江多种柳树,时人称为“柳衙”,此时长条方点缀绿意,这般远远望去,蜿蜒曲江便如笼罩在一片淡绿烟雾中一般。

两人从观池一路行至芙蓉池,见水面已有水鸭、水鸥、鸳鸯之类五彩斑斓的水鸟游曳,而春波碧草之上,数名宫女皆着石榴裙、泥金履子、织锦半臂,立于池边投掷食物,见到他们缓缓行来,忙笑着联袂上来问安。薛崇简见为首的正是阿萝,那身衣裳已是华美到极处,满头珠玉翠翘步摇更是在春日下闪闪发光,不由笑道:“几日不见你们,就妆扮得跟上巳节的花树一样,我病死了怕你也不知道。”阿萝见薛崇简气色极好,知他并不生气,便笑道:“近日奴婢被殿下抢了差事,只好到此处来喂喂鱼儿。这头上身上的,都是殿下赐的,您怪不得奴婢。”

薛崇简不由诧异,他知道李成器因幼年波折,饮食穿着素来简朴,未料到突然在婢女的头面上如此铺张奢华。他目视李成器,李成器却轻轻叹了口气,挥挥手道:“你们下去玩吧。”阿萝笑道:“您看,我原说殿下这几日专抢奴婢差事的。”几个少女便笑着退了下去。李成器凭栏立在池边,随手抓些鱼食洒向池中,立时有一大群锦鲤涌上来抢食,将水面都映成了红色。

薛崇简笑道:“你看上她了?”李成器面上一红,道:“你又胡白!”薛崇简望见这顷刻之间,李成器面上便染了一层透明粉色,直如那樱花的花瓣一般,不由笑道:“那你把她们收拾得那般漂亮,让我看见就害怕。”李成器道:“你害怕什么?”薛崇简笑道:“自是害怕她们勾了你去。”李成器在薛崇简臀上轻轻一拍,道:“不许拿这个浑说。”他顿了一顿道:“前几日长史来跟我回禀,今年我封邑的税赋剩了两万多贯,我吓了一跳,仔细一想,我府上连同下人也不到百人,每月的官俸与赏赐就够过日子了,这些不知该如何使用,只好给赏了她们些衣裳头面。”

薛崇简愣得一愣,随即笑得伏在栏上道:“这世上真还有嫌钱多的人,让人拿筐抬了往曲江里倒吧。”李成器摇头道:“不行的,这钱得化在明处。”薛崇简面上的笑容渐渐带了几分讥诮之意,笑道:“这倒是个难题呢!养客是朋比结党,免赋是邀买人心,攒钱就是别有所图了吧?恭喜大王,您这后半辈子就是奉旨花钱了,每年拆一次房子吧,拆了再盖,钱就花出去了。”李成器微微蹙眉,凝视着水面尽头高耸的慈恩塔,并未答话。

薛崇简望着他这副神情,心中忽然微有些疼痛,他们开始渐渐意识到这奢华下的残酷处。做为天子长兄,李成器的后半生就是努力地奢华,努力地演绎恭谨仁孝的亲王,努力地让自己百无一用。薛崇简知道尽管李成器性情冲明疏散,这样的努力却也并不符合他的愿望。他略带嘲弄地笑道:“这就叫穷的只剩下钱了?”李成器回首微微一笑,收敛了面上方才一掠而过的怅惘,稍移步子将薛崇简拥住,低声道:“有你便是富可敌国。”

过了两日,李成器进了一趟宫,回来兴冲冲对薛崇简道:“我把钱花出去了。”薛崇简笑道:“你买了什么?”李成器笑道:“我用一万六千贯,给咱们买了八本花。”薛崇简虽然自幼在金玉堆中长大,听到这数目还是吃了一吓,惊道:“你买的什么花啊!”李成器笑道:“我向爹爹买了八本禁苑中的牡丹,今年爹爹春日来游曲江,就可带着新科进士们看牡丹了。爹爹正好用这笔钱为玉真金仙两位妹妹修园子。”

薛崇简哭笑不得,景云初年皇帝出于对两位公主的疼爱,为她们修的道观园林颇为奢靡,招来了朝中御史的谏言,修了一半的园林只好暂时停工。两位公主皆是李隆基的胞妹,李成器此举既把钱花了出去,又取悦了太子,倒真是两全其美。薛崇简不知为何,看到李成器如此欢喜的模样,心中反倒有些发酸,不忍拂了他的兴,便笑道:“好极,舅舅让我们整理花木,原不知整理什么,就当一回老圃吧。”

当日便有内侍将八本牡丹花连根移植到了芙蓉园中,种在了李成器与薛崇简居住的庭院外。自则天皇后立朝,牡丹方由则天皇后的家乡并州传入长安,也仅限于皇宫三苑内种植了数本,供皇家观赏,便是卿贵之家,也多不知闻[1]。这次皇帝将数本牡丹移根换叶到芙蓉园,也是想要带领进士臣僚们观赏,取君臣同乐之意。李成器与薛崇简甚是珍视这“天价”购来的八本花朵,怕风吹雨打鸟雀啄食,在花周围栽下竹篱,以轻纱笼罩,若遇雨则覆以油布。

那八本花朵倒也甚是争气,皆存活了下来,李成器与薛崇简每日醒后,都要向奔到院中观看审视,若见枝叶生发,便欢喜不已。后来李成器又觉若是以篱笆轻纱笼罩,观花时颇为煞风景,苦思几日后终于又有了妙策,他命阿萝她们用红绳穿小金铃,系于花稍,若有鸟雀来时,便牵动丝绳,以金铃之声惊走鸟雀[2]。婢女们纷纷赞这法子好,将这金铃护花的恩泽赐于园中各种花朵,桃花、海棠,芍药、紫桐、杏花雨露均沾。于是院中时时听闻清越铃响,兼以鸟雀的啾啾鸣叫,便是卧床闭目也能想象出那花枝明媚春莺哩啭的繁华胜景。薛崇简笑说,旁人赏花以目,他们用耳即可。

春风上巳天。临近三月,曲江游人愈发多了,他们的一大乐趣便是站在高处,望着车水马龙的曲江,遍地的油壁香车玉骢花马,依稀可分辨少年们春衫如雪,妖姬们重鬓似云,熙熙攘攘地掩映在花柳之中,将这春天拥挤得再无一处空闲。间或他们耐不住寂寞,会身着便衣跑出园去,看士子们曲水流觞;看公子王孙歌舞芳树下,看花骢踏着遍地桃花,尾随着油壁车不知去往何处;看美人故意遗落于地的花钿,看花蝶鸟雀也如人一般,趁着这大好春日,忙着欢好与快乐。

白日的喧嚷,他们终究是被阻隔在外的,只有到了薄暮之时,游人们散去,一脉江水静渺无波,淡淡暮云笼罩于昏黄的慈恩塔上,此时的曲江真正只属于他们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