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到的是崔湜昔日一桩丑事,有一日崔湜上朝,有人当街拦路,直斥崔湜:“大人食言!大人家人既收我钱,如何不与我官。”崔湜因不曾识得那人,料来他是胡诌,且当着市井许多人面,便道:“谁收汝钱,我立时鞭杀!”那人道:“鞭不得,鞭杀你要丁忧。”崔湜才知是自己父亲受贿,一时朝中传为笑柄。
崔湜被太平讥刺,面上却依然带着徐如春风的微笑道:“臣当日因韦庶人、安乐、上官氏宠信而得身居高位,却也需花钱哄她们开心,落在自己手中,并无几何。”太平咯咯娇笑,道:“你竟然也有老实得时候。若是那夜死的是我,这冠子你会送与谁呢?韦氏、裹儿,还是婉儿?”
崔湜淡淡一笑道:“臣谁也不送,她们不配。凤乃百鸟之王,又岂是韦氏安乐那等村妇、上官氏这等卑贱婢女当得起的?”太平微微一怔,看定崔湜点点道:“男人真是凉薄,可惜婉儿对你倒是用心,她那句‘势如连璧友,心似嗅兰人’,是写给你的吧?”崔湜一笑道:“臣于上官氏,便如公主鬓边所戴之鲜花,赏心悦目而已。今日枯了,明日再换一朵,无所谓用心不用心。她未曾懂得过臣,臣也未曾懂得过她。”
太平心中忽然起了淡淡的萧索,她和身边的那些男子,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懒得去懂得旁人,那些人也不具备懂得她的能力与智慧。居然也能够肌肤相亲,相拥而眠,有些真相一旦戳破,真是寂寞。她随即笑道:“那我今日,为何要捡旁人戴过的花呢?”
崔湜淡笑道:“臣于她们,不过是亵玩之物,于公主,却可作这金凤的翱翔九天的羽翼。”太平笑道:“你不觉得,今日才来说这话,似有些晚了么?”崔湜笑道:“公主是责怪臣当日不曾投效么?公主且细思,当日先帝为韦庶人上官氏把持,她们若不爱臣,臣到今日怕也是一微末之官,于公主并无用处;她们若爱臣,而臣稍感流露对公主的仰慕,岂非遗祸公主了?”
太平被他说得一乐,笑道:“你这张嘴儿啊,怪不得连婉儿那般聪明的人,都被你哄了去。若非你犯如此大罪,我也就留下你了。罢了,这冠子你拿出去变卖了,还能给路上留些盘缠。”崔湜神情倒是并不慌乱,笑道:“公主身边,可是有胜过臣百倍的人,令公主如此厌弃臣?”太平言笑晏晏,眼神中却带着几分冷意道:“那倒没有。只是我不想有一日我死了,我鬓边的花儿,再戴到旁人头上去。”
崔湜笑道:“原来公主在害怕。”太平道:“我怕什么?”崔湜笑道:“您怕太子殿下。”太平满不在乎笑道:“我们是亲姑侄,他一家受我大恩,我待他有如亲子。若没有我,哪有他今日的太子位,我为何要怕他?”崔湜道:“怕他的年少,怕他的……”他说到这里稍稍一顿,继而清晰地吐出四个字道:“——名正言顺。”太平玉藕一样的臂膀支着额头,凝目望着崔湜道:“你说下去。”
崔湜道:“太子虽然庶出,但此番挟功而立,且在宋王力辞后乃受,深得臣民之心。陛下虽然正当盛年,但陛下数年来经历种种惨变,性情冲明散淡,未必有精神事无巨细亲掌朝政。公主今日虽然坐在御座之侧,位于太子之上,陛下因同胞之爱,对公主言听计从,但公主细想,朝中官员任免的敕令,可以盖陛下玉玺,可以盖太子之宝,又有哪一封,可以盖上太平公主印信呢?因此公主即便参政,也不过徒然为人作嫁。本朝素来有太子监国事,过得几年太子配上了双龙符,御座之旁可还有公主一席之地?”
太平沉思道:“你有良策?”
崔湜道:“唯一破解之策,便是复斜封。”
昔日韦氏在朝,皇后皇妃公主府中皆可置官署,绕过铨选自行委任官员,朝中称之为斜封。太平柳眉一扬,在隐几上一拍怒道:“你昏了头了!三日前陛下才于朝堂上罢黜斜封官。韦氏安乐以斜封祸国殃民,我今日再复斜封,岂非在天下人面前自绝于陛下?”
崔湜道:“韦氏安乐置斜封,不过为了收取贿赂,依附门下的,也皆宗楚客等不学无术的小人。当日满朝斜封官过万,群小但知横征暴敛求田问舍,怎能不惹民怨!而今日若只有公主府中可置官署,公主便可以此招揽俊杰之士收为己用,更有萧至忠等大臣,本有才干,此番为新贵们嫉恨攻讦,贬斥京外。若是公主肯出面解救,复其官职,他们必感戴公主再生之恩,报以国士之节。”
太平笑道:“你怎不干脆连你自己名字也说进去?你若真有才干,又有国士之节,何不直接去找太子,岂不更名正言顺?”崔湜道:“太子此番起事,靠的是昔日潜邸中一干人,这些人方入朝堂,志得意满,岂容他人分羹?大丈夫当先据要路以制人,岂能默默受制于人。”太平淡笑道:“那你又为何肯受制于我?”崔湜朗声道:“狄仁杰亦是大丈夫!”太平扑哧一笑道:“总是被你寻得话说。不过崔澄澜温润如玉,偶尔年少轻狂,倒也令人喜欢。”
崔湜丰润的唇角勾起一个妖异的笑容,他挪身到榻上,小心地将太平公主揽入怀中,低声道:“湜还有许多公主不曾见过的模样,公主定然也会喜欢。”
张说引着李隆基一路向太极殿后行,李隆基笑道:“我让先生和苏瑰各举荐一个文字雅致之人,你们倒好,举荐的都是苏瑰的儿子苏颋!是他提前关照了你么?”张说笑道:“这等大事,臣如何敢欺陛下与殿下。臣对此子知之甚深,他才思敏捷过目不忘,朝中无人能及。说起来他有今日成就,臣还有些须之功。”李隆基笑道:“先生说来听听。”
张说笑道:“臣二十年前曾游学于苏瑰府中,一日晚间离去时仆童不知跑去了何处,臣只好自己去马厩中寻马。只见马厩中坐了一个少年,虽然衣衫敝旧,头面却是梳洗的极为齐整,就着炉膛中的火光,正在吟诵庾信的诗文。臣不料学士门第,连一个厮仆都如此好学,便上前与他攀谈,更想不到他小小年纪,竟是满腹诗书,臣又要来他自己的诗作,不由大为赞赏,便与他坐在马厩中,谈诗论文足有一个时辰。这时旁的厮仆赶来,臣才知道,原来这少年,竟然便是许国公的儿子。臣急奔入内,上禀许国公,许国公才知道自己的儿子如此敏悟,此后便亲自教导。这苏颋弱冠既中进士,却因其强项,屡受权贵打压,到今日也只得一名微末小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