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冷笑道:“如此说,你带我出去岂不是更好?”上官婉儿蹙眉道:“太平!阿韦召相王父子入宫,其意不言自明,就是要你投鼠忌器不敢妄动,你一日在府上,我可保相王一日平安。如今我们皆成困守之局,能寄望的只有这些儿郎们了!”
薛崇简上前一步,双膝跪倒在天平面前,仰头道:“阿母,上官阿姨言之有理,你让我去吧,我一定带兵回来救你和舅舅!”太平怒道:“起来,你道这是闹着玩!凭你们几个孩子就能举事了!”
薛崇简这几日虽然担忧,毕竟有母亲在旁,不至于绝望,现在看看上官婉儿那一身戎装,知道终于到了无路可退之时,还是情不自禁感到一阵彻骨的恐惧。他知道此去比推事院之行凶险百倍,稍稍踏错一步,死的就不是他一人。然而上天并不允许他一生依偎在阿母身畔做花奴,他需要自己去在刀锋剑林中为母亲,为表哥蹚一条路出来。
他垂在身侧的手暗暗发力,让指甲直刺入血肉,让掌心的疼痛抵消他心中的无助恐惧之感,面上却还带着微笑道:“昔日总是花奴闯祸,让阿母为我收拾承担,也该轮到花奴为阿母出一次力。我昔日在军中识得葛福顺陈玄礼将军,知道他们皆是忠义之士,阿母放心,我一定万分谨慎,绝不再意气用事了。”
太平望着面前的儿子,昔日被自己抱在怀中的婴儿,如今跪着也到自己胸口了。这并不是她的愿望,这些年她把儿子紧紧护在自己的双翼之下,就是为了不要他重蹈薛绍的覆辙。若有可能,她愿意将这公主的荣贵都交出来,换得光阴永远停驻在薛绍生前,她依然是不解人事的小公主,花奴永远是那脚系铃铛的小小肉球。
可是他也长大了,也像他的父亲一样,有了这热切诚挚的眼神,也要为了亲人,为了诺言,用性命去战场搏杀。而自己却仍旧如当年一般远远观望,对他们的牺牲与勇气,都无能为力。太平双目一热,险些掉下泪来,她沉吟一刻,点头微笑,道:“好。”
上官婉儿和崔湜都微微松了口气,上官婉儿目视那羽林,那人便三两下除去身上戎服,薛崇简摘了幞头,刚要脱衣,太平却止住他道:“且慢。”她从柜中取出两条白绢摊于桌上,又将右手食指送于口中,薛崇简一把握住她腕子道:“阿母!”他一弯腰从靴子里抽出短刀,将左臂袖子向上一拉便挥刀划下。刀锋将要触及肌肤时,他的手本能得停滞了一刻,心中立时道:“若是连这一点勇气都没有,又如何能救他们。”他狠狠一咬牙,将刀锋从自己小臂上拉过,因刀子太快,稍稍停了一刻鲜血才淌出来。他以右手承接住沥沥而下的血滴,约有一小掬的模样,才缓缓捧到太平面前。
令人诧异的是,太平并未阻止薛崇简,她眼中的泪始终未落下来,只是静静望着儿子。薛崇简的脸因为强忍痛楚而有些苍白,他紧皱着眉头的模样还有些稚气,那张白皙俊俏的脸儿,如何看都是个少年儿郎,合该鲜衣怒马呼朋引伴,于里巷间斗鸡弄狗,于山林间悠游射猎。她这个做母亲的,本该用性命来爱护他,护卫着他的欢乐,让他回避掉自己此生经历的苦难离别。上天却一次次将花怒推到这血海滔天的人世中,并且让他以身躯血肉,做这人世的牺牲。
薛崇简见母亲不动,又叫了一声:“阿母。”太平才对他微微一笑,将自己的手指蘸了儿子的热血,在白绢上书道:“逆韦鸩杀陛下,与安乐图危宗社,天怒人弃。尔等家室富贵,皆受先帝之赐,若事此村妇,则天下羞之!宫中空虚,人心思唐,望尔等戮力王室,诛锄凶竖,竹帛千秋,名垂金石,在此一举。天皇大圣大弘孝皇帝之女镇国太平公主李令月泣血拜上万骑将军。”
太平道:“将这幅字陈玄礼葛福顺看。”她给又拉过另一条白绢,沉吟一下,却只写了“儿郎努力”四个字道:“这幅给成义隆基他们看”。她望着两幅字轻声一笑道:“想不到李唐千秋基业,竟然系在你们几个儿郎子身上。”薛崇简将那两幅帕子吹干,小心地放入自己怀中,太平拉着他道:“你来,娘给你擦洗下伤口。”她拉着薛崇简进了自己的寝阁,先洗去薛崇简臂上血污,再白绫将他伤处紧紧扎住,薛崇简看见滴滴水珠落于白绫上,将渗上来的血迹晕成朵朵粉色的小花,强笑道:“不疼的。”
太平忽然紧紧将薛崇简拥入怀中,在他耳旁用极低的声音道:“查清每个人的底细,一定要向共事之人许下好处。不可轻率和人相见,不可相信任何人,包括你上官阿姨,包括成义、隆基。”对着薛崇简震惊的目光,太平只是缓慢地点点头,她心中痛如刀绞,时间如此紧迫,她来不及了,这些人情诡谲刀兵险恶,本该一点点地教给他,现在却只能用三言两语如此仓促地让他接受。
薛崇简用力点头:“阿母放心。”
太平噙住一眶眼泪,再度拥住他,她的话语略带颤音:“若有万一之变,不要管我,也不要管你表哥了,立刻逃到洛阳去!阿母让你出去,是要为你爹爹存嗣!”薛崇简的鬓角被母亲面上的泪痕濡湿,听到这句话,他并未反驳,仍然只是微微一笑,重复道:“阿母放心。”
第六十七章 汉代金吾千骑来(中)
李旦和李成器进宫谢恩,内侍宣他们到百福院觐见皇太后与皇帝。二人所带来的随从一概被挡在了院外,进院中等了许久,又有内侍来报,说皇帝哀恸过甚身子不适,不能与叔叔相见,特命二人留宿于百福院中。这一住下,便再无皇帝任何消息。
不需要追问太多,李旦对韦太后的谋划心知肚明,李显暴死,韦氏撇开了远在藩地的李显二子重福,而选立了年少德薄的四子重茂,主少国疑之际,对她威胁最大的,就是自己了。听说二哥的孤子李守礼也被封为雍王,想来进宫谢恩之时应与自己遭际相同。高宗身后只留下这两支子孙,将自己、成器、守礼一起软禁在宫中为质,非但牵制住了太平,也让朝中心向唐室的大臣们不敢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