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3696 字 2022-08-26

太平行至门首,听到这一声叫喊,只是稍稍驻足,却并未回头,拉着李旦出了殿门。殿外站着几十名羽林,原本是安乐公主安排下捉拿太平与李旦的,他们也听见了殿中争吵,见太平出来才如梦初醒,一时面面相觑也不知该是否上前阻拦。太平扫了他们一眼,径直掠过他们身旁,众羽林们终究是未敢动作。

殿内稍稍寂静了一刻,安乐公主嚎啕大哭:“父皇!母后!你们为何不下旨擒获他们!有太平和李旦在,你们还算什么皇帝皇后!”

刚刚受封的黄门侍郎萧至忠快步出列,哽咽道:“陛下富有四海,不能容一弟一妹,而使人罗织害之乎!相王昔为皇嗣,固请于则天,以天下让陛下,累日不食,此海内所知。奈何以小人一言而疑之!”右补阙浚仪吴兢也出列高声道:“陛下!经武后一朝,李氏枝叶无几,陛下登极未久,而一子以弄兵受诛,一子以愆违远窜,惟馀一弟朝夕左右,尺布斗粟之讥,不可不慎,《青蝇》之诗,良可畏也!”

李显想到自己的三个儿子,心中狠狠一痛,一时站立不稳,跌坐回御座上,颤巍巍抬手道:“退朝……退朝!”待一干大臣鱼贯退出,偌大的殿上只剩下皇后安乐与皇帝一家人,安乐哭道:“母后,你为什么不说话!”韦皇后站起身来,望着满脸悲怆的皇帝,轻轻点头:“陛下,你就容得他们,当着天下人的面,羞辱你妻女吗?”她咬咬薄薄的下唇,声音中带着几分凄楚道:“我们现在,和当年房陵的囚徒,有何区别。”她起身拂袖入内,安乐一顿足,亦跟着她奔入。

李显失魂落魄地喊了一声:“皇后!裹儿!”他忽然坐下失声泣道:“你们为何都要逼我!我只有你们这几个亲人了,你们为何都要逼我……”空旷的太极殿上御香袅袅,只回荡着一个皇帝虚弱无力的哭泣。

第六十六章 汉代金吾千骑来(上)

薛崇简跟随在太平和李旦的步辇之后,出了左延明门,即到御道之外的横街。这里停着文武百官上朝的车马,因未听到散朝的鼓报,奴子们都还在街对面的树阴下乘凉打瞌睡。听到值守金吾们问安声,太平公主府和相王李旦府的奴子们才看到自家的主人们都出来了,慌忙驱前来迎接。施淳来到薛崇简身边,低声道:“郎君,娘子请您去她车上一语。”薛崇简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见远处宫墙之下静静停着一辆牛引的碧油缁车,他一愣,向太平道:“我去看看。”便急忙向前奔去。

薛崇简上了车,见车厢板被拉开,武灵兰虽是坐着,却是依靠着一只软枕,神情姿态十分虚弱。车中光线昏暗,薛崇简分不清她未施脂粉的脸上究竟是青是白,只觉那是一片暗淡的月光,似乎随时都会被阴云遮蔽。薛崇简上前坐在她身旁,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武灵兰道:“一切平安么?”薛崇简轻轻吻着她的头发,低声道:“我们回家。”

武灵兰想,这是她期盼了多少个日夜的情景,她坐在泥金油壁的车上,看着她年少俊美的金龟婿,腰围紫金带、身着绯罗衫从朝门出来。他来到车下,向自己伸出手,衣袖上还带着御烟的香气。她问他一切平安么,他笑着说我们回家。杨柳如烟,莺啼鹂鸣,他们的香车在行人艳羡的眼光中,缓缓行过青砖铺就的天街。现在自己是在梦中么?她微微笑道:“我不能回去……我到这里等你,是想求你送我到你们家的一处别院去,随便哪一处皆可——若是你娘不愿意,我家尚有几处产业。”薛崇简知晓了她的意思,她既然已经得知真相,便无法再与母亲同住一屋檐下,听到她后面一句话,心中一阵刺痛,他手臂稍稍一紧,在武灵兰耳旁道:“你是我娘子,我爱的人,我爱一辈子。”车中稍稍寂静了片刻,薛崇简勉强笑道:“我家城南有处别墅,临着昆明池,很凉快,又比府中安静,适宜你养病。我先送你过去,晚间让他们将你的东西送来。”武灵兰淡淡一笑:“性命都如朝露,还有什么丢不下的。”

一个奴子得了薛崇简的吩咐,奔回来向太平禀报,说二郎要送娘子去城南的别墅中。李旦吃了一惊,低声问太平:“难道她知道了?”太平涩然一笑道:“四哥,你猜是谁救了我们,便是武三思的女儿。”

李成器恰在父亲身边,听到这句话,想起七日前花奴对他说,阿兰有了身孕,心中便是一阵绞着愧疚的奇痛,此处唯有他,不该消受武灵兰的恩德。他望着那辆牛车缓缓启动,向着西方驶去,御墙之下所植的杨柳在晨风中浮动长长的柳丝,柳叶被耀眼的阳光涂染成了金色,不断轻轻地在缁车的顶上拂过,似是要将车子挽住,却又一条条被牛车抛弃于身后。李成器忽然想起他们一起去渭桥的情形,那时候他们一起站在桥下看别人西出阳关,现在桥这边只剩下他一人了。

那一夜薛崇简陪着武灵兰宿在别墅中。婢女熄了灯,只有一泊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来,将屋内涂染得水墨一般朦胧。窗外被风摇动的树影中,偶尔传来一两声零落的乌啼,和着草间促织窸窸窣窣的鸣唱,将夜晚装点得愈发寂静。

武灵兰躺在薛崇简的怀中,薛崇简怕她病中受不得冷硬的白瓷枕,将她的螓首放在自己左臂上。她一头扰扰的乌发蝉鬓,便如墨云般堆在他的肩头和颈窝里。清凉如水的玉簟上又铺了一层柔软的苇席,薛崇简右手拿着纨扇,缓缓为武灵兰打扇,他的两条手臂都渐渐趋于酸痛,他的心却在这酸痛中略得了一丝安宁。他在昏暗中看不清怀中人的眉目,只听见她细细的呼吸,看到她被衾被覆盖的身体如温柔的山峦般起伏。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脊,能感到那颗心正在一下下痛楚地跳动,替她倾诉无法出声的啜泣。

那一夜他们都不曾入眠,听着促织的鸣唱逐渐归于倦怠沉寂,看着晨曦重又一点点的侵入薄薄的纱帐来。武灵兰因一夜未眠而略有昏沉的心智中,想起几句不知从何而来的句子: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她知道这是他与她的最后一夜,然而这一夜终究也过去了。

自那次朝堂反目,太平公主和相王李旦皆深居简出,一时倒也再未和皇后安乐冲突。韦后借太子谋反之口实,将不附己的官员尽数逐出,将亲信宗楚客韦巨源等封相,将万骑、左右羽林之统帅尽换成韦家人。皇帝软弱的精神和身体都不足以制止皇后,皇后妃子公主们则各行其是,她们自由地出入宫禁,置官署养门客收面首。皇妃的外宅门庭若市,皇帝则寂寞地躺在后宫,他活着只是为了保护这些女人们的权势与欢乐。

天下臣民忧心忡忡的目光望着太极宫被浮云缭绕的重檐飞宇,每一束忧虑的目光后,都透出同一个疑问,难道长安城将迎来第二位女皇?狄仁杰早已作古,魏元忠只顾全身而退,似乎再无人能守卫多灾多难的李氏宗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