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崇简和个唯唯诺诺的婢女说了几句,也觉得无趣,便又起身入内。李成器就在屋内,听着薛崇简在屋外牢骚,又好气又好笑,只拿着一卷书看。薛崇简踉跄凑上去,跌坐在李成器身边,倚靠着他熏熏然道:“表哥,我口渴。”李成器见他又恢复了往日涎脸涎皮的神情,只道他过了一夜,已将昨日的事揭过了,心中暖得一暖,忙将自己的茶盏递给他,薛崇简凑过去就在李成器手上一口饮干,咂咂嘴道:“有些咸,我要喝木樨露。” 李成器便吩咐婢女赶紧去拿。
李成器见他两颊如火,叹道:“你又到哪里去喝了许多酒?”薛崇简皱眉凝思一刻道,道:“起初在赵卿卿家,后来张秀儿王三姐她们都来了,要吃菊花汤饼,就去了我家城西的园子。”李成器端着的那一碗清露轻轻一荡,几滴水珠溅落出来,他默不作声将碗递给薛崇简,薛崇简饮了几口,道:“你这里怎么这般热。”他扯了扯领子,又松了松腰带,将塞在里头的几只香囊扯下,笑道:“她们又往我身上藏这东西。”他拈起一个,向李成器笑道:“表哥,这上头沾的女儿体香,你闻闻,可与我们用的沉水香不同?”
李成器侧目望着薛崇简,见他扯松了翻领后,里头雪白中衣的领子上,赫然印着一抹女子樱唇样的淡紫色口脂。他忽然明白了薛崇简今日的来意,心中只是一片冰冷,仔细辨别他身上气息,果然除了酒气外,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暖香。他忍耐不住,一把推开薛崇简站起身道:“你累了就歇歇吧。”
薛崇简本就坐着摇摇欲坠,被他一推就倒在榻上,却一把揪住李成器袖子,迷迷糊糊笑道:“表哥,明日我也带你去逛逛吧,不入斯境,不知人间至乐。你不是喜欢吹笛子,赵卿卿的笛子吹得可好了,我从没听过有人能把笛子吹成那样,就像……就像这木樨露一样,就像春夜的月亮一样……”他哼哼唧唧唱道:“……灯树千光照。明月逐人来。游妓皆穠李,行歌尽落梅……” 攀着李成器袖子的手却慢慢松了,脑袋一歪便睡了过去。
第四十六章 娼家日暮紫罗裙(下)
西都平康里,东都明义坊,乃天下风流薮泽,旖旎罗网。只是皇帝迁都之后,朝臣士人也大都随行迁徙洛阳,神都女子的声名已渐渐有力压长安扬州之势了。
本朝并不禁狎妓,朝士、秀才、进士、三司幕府只要未直馆殿,均可谒妓馆饮酒留宿。娼家按隶籍分为宫妓、官妓、营妓与私娼,私娼往往独门而居,备足金钱便可结交,官妓营妓除了在官筵上侑酒侍歌舞外,也可与人私相往来。唯独宫妓隶属太常寺,便是宫里人,即便腰缠万贯的商贾也难求一见,对外间人来说,真如巫峡神女般高不可攀。
却也有人攀得上。宫妓除了在御前朝承奉,也要服侍王公内戚。宫中毕竟临近圣驾,狎妓便是不敬,教坊司体谅这些勋贵的难处,将宫妓又分两种,一些人留在宫内教习演奏,另一些便出居宫外,只遇大筵时入宫应差。如此数年下来,出居宫外的,往往倒是宫妓中才貌俱佳的翘楚。她们尽居在明义坊内,虽与官妓所在临近,一门之隔,却如蓬莱仙境一般可望不可即。
一辆油壁车缓缓行近明义门,到了进门处,有门人上前查问,车旁骑马的随从便下来将缺胯长袍揭开一角,露出腰间太平公主府的牌子。那门子仔细一看那人面目,见唇上无须,心下便有数,行了个礼放马车过去。
李成器轻轻揭开车帘帷一缝,向外眺望,见一条十字街两边皆是精舍小园,夕阳之下落花临水树临池,便如图画中描绘的江南人家一般幽静雅致。李成器心下不由暗暗纳罕,这情景全不似他想的莺狂蝶乱,若非有府上的管事引着,他定是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马车在一户门前停下,那管事扶着李成器下车,李成器今日来只穿了件寻常盘领袍,外披一件斗篷,腰间束一条丝绦为带,身上一概金玉全无。门前一个中年妇人打量李成器一眼,见他虽面生的很,容止都雅,面不傅粉而似玉,唇不施朱而含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清华贵气。又见了他身边随从的模样,便知是宫中来的,忙上前行礼,道:“请问这位大人开府何处?可与我家都知有约?”
李成器微一蹙眉道:“我闻赵都知之名,旦求一见,这些不够么?”他拉开车帘,露出车中码放整齐的几十匹上等缭绫。那妇人一愣,却又笑起来,道:“大人,一来咱们这里不是平康坊,没这个规矩;二来都知正与人饮宴,大人若不曾约定在先,又不肯通姓名,奴婢实在不敢通传。”
李成器不料来见个风尘女子,还有诸多讲究,无奈下只得目视那管事。那人躬身低声道:“殿下,她们都是官身,不许接生客的,只能拿身份压一压了。”李成器心里咯噔一下,他自然不愿泄露身份,沉吟一刻,道:“你给她些钱,叫她不要说出去。”那管事一点头:“奴婢明白。”他跑过去将那妇人拉到一边低声咕哝两句,那妇人神色一惊,又回头多看了李成器一眼,眉目和顺地过来跪下叩首道:“奴婢失礼了,望公子见谅。”
李成器来此处本就十分气怯,被她一拜更是面上发红,心中甚是尴尬,稍稍侧过身子,低声道:“不妨,你起来吧。”那妇人从未见过有人到了此地,还这般腼腆拘束,心下暗觉好笑,又想起外间传言,料想这少年郡王定是出笼不久来尝鲜的。
她将李成器引入一间小堂,随即有小婢摆上鸡头米、柑橘等吃食,她笑道:“公子稍候,奴婢这就去叫都知来。”李成器被她笑地浑身不自在,抬头看那堂上匾额,用飞白书龙飞凤舞写着“昭阳”二字,笔意虽然刻意模仿皇帝,神骨都差得甚远,底下题的却是梁王武三思的名字。
这显然是因着此间主人的姓氏,将她比做飞燕,李成器心中骤然升起一阵厌烦鄙夷,在那张高椅上坐不住,便站起来在室内踱步。他失神一笑,他知道自己所作所为都十分荒诞离谱,被旁人知道,还不知要怎样惊诧讥笑。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为何一定要来此地,见一见薛崇简口中的赵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