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嗣李旦的哀恳下,皇帝改立庐陵王李显为太子,降李旦为相王。两日后,皇帝以太子李显为征讨突厥的河北军元帅,三日之内,投军之人盈五万,而此前招了一个月的兵,应募者尚不满千人。听到捷报后的皇帝缓缓站起,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孤立,她的儿子们,天下黎庶,化外夷狄,都在公然与她对抗。
十月,幽闭了数年的李旦诸子、以及已故章怀太子李贤的遗子李守礼终于被放出阁,李旦的相王府还有没有修起来,李成器等人曾经居住的五王宅又废弃数年,要重新打扫布置,太平公主便请兄长与侄儿们暂住在自己城南的一座别墅中。李隆范李隆业安顿好了自己的屋子,便去找李隆基玩耍,李隆基正和元沅在院中种菊花。李隆业蹑着步子进去,忽然跳起来在李隆基肩上一拍,笑道:“三哥好情致,当起老圃来了。”
李隆基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望着弟弟一笑,如今隆业也快跟他一般高了,换上了锦衣配了宝钿腰带,便成了一翩翩佳公子。李隆基笑道:“又闹鬼,你那里收拾好了?”李隆业笑道:“让他们去收拾,我也帮不上忙,不如来找你玩。”李隆基笑道:“大哥二哥呢?”李隆业笑道:“他们都忙得很,爹爹被三伯叫进宫了,二哥跟着去看他娘,大哥又被花奴表哥叫走了。”
李隆基知道自从李成器出了宫,薛崇简就镇日不离他身边,淡淡一笑,向元沅使个眼色,元沅忙端过银盆为他洗手,又拿自己的帕子擦了擦。李隆业歪着脑袋打量元沅,见她上着藕色襦衣,外罩金线织成褙子,下身着白练长裙,头上戴着一只点缀阗白玉的簪子,面上薄施脂粉,翠眉上画着一对花黄,颊边贴一对花子,两个耳朵上各缀一只瑟瑟石的小坠子,如荡秋千般来回闪动。
李隆业觉得惊讶,笑着摸了一下她的耳坠,道:“以前都没觉得,你这么好看。”元沅面色微微一红,李隆基笑着道:“你先进去吧,叫他们整治些酒菜。”元沅应了一身,快步转身进屋,李隆业笑道:“三哥忒小气,便和我们说说话又何妨,都是熟人了。”李隆范在他额上一弹,笑道:“笨!槽糠之妻不下堂,三哥怕你拐了他的人去。”李隆基佯作呵斥:“你们越发没规矩了。”李隆业笑道:“三哥勿怪,我也不知怎么,这几天睡不着觉还不困,走路都想撒欢儿。”李隆基爱怜地望了一眼兴奋不已的弟弟,却道:“连这点定性都没有,可见书读得太少。”
到了晚间,李隆基回到房中,见元沅正坐在妆台前卸妆,她凑到镜子前用指甲去揭花子,却因为天冷,那鱼胶粘得紧,几次都不曾揭下来。李隆基微微一笑,道:“是这样。”他走上前抬起元沅的脸,凑过去在她颊边轻轻呵两个口气,正待为她揭下,忽见她紧闭着双目,两颊红得真如流霞朝华一般,心中觉得可爱,便用舌尖去润那花子,终将那小小花子带下。
元沅神魂欲醉,低声呢喃道:“明日……不要贴了。”李隆基笑道:“贴着,我喜欢看。”他忽然觉得这话有些熟识,似乎自己何时说过,凝神一想,也未想起。他一侧身坐在床上,揽住元沅的腰肢,在她耳旁笑道:“你猜今日四弟说你什么?”元沅将耳坠取下,道:“不过是取笑奴婢罢了。”李隆基斜睨着眼,笑道:“他说槽糠之妻不下堂。”元沅手一顿,道:“我哪有那个福分。”李隆基揽着她柔软腰肢,嗅到她身上似有似无兰麝幽香,情浓处也就无太多忌讳,拥着她缓缓躺下,笑道:“我说有就有。”
数日后薛崇简就发现,出了樊笼的李成器实在比他还忙碌。他本意要留在别墅中与李成器同住,太平却因为宫中近日事多,要时时带他入宫,将他留在身边。薛崇简几次出了宫直奔别墅,都扑了个空,李成器不是被李守礼邀到了新宅中,就是去拜访神都城中几个诗家大儒,即便偶尔在家,也被一干来拜访的故旧围着,两人竟是连单独说句话的功夫都少,他心中颇是抑郁不乐。
那日午后他答应了教三舅舅的儿子李重润骑马,心里又惦念着李成器,就带李重润一同来到城南别墅。婢女阿萝正把一箱箱书籍放到架上,见到他笑道:“二郎来得不巧,殿下刚被人叫了去。”她本是太平公主府上出来的,这几年跟薛崇简又混得熟,也并不甚讲究礼数,仍旧忙着手上活计。
薛崇简大为不悦,怏怏道:“今日又是谁?”阿萝笑道:“是一个叫崔湜的公子,说是当年殿下在东宫的侍读,送了这些书来,殿下和他谈得高兴,后来就随他出去了,连随从也没带。二郎,你当年也跟殿下一起读书来着,可认识那位公子么?他姓崔,又是官宦出身,不知是清河崔家,还是博陵崔家?”另一个宫女笑道:“小妮子春心动矣,你看人家生得俊美,就去打听人家的家世。”阿萝在她脸上拧了一把,笑道:“不知是谁故意把茶泼在人家手上,不就是想摸摸……”那婢女立刻红着脸笑骂一声,上前去握阿萝的嘴。
薛崇简听着少女们不着边际的绮念,心中烦躁非常,百无聊赖在屋内转了两圈,翻动一下那些书籍,见大多是诗文之类。又踱到案边,见案上用玉镇尺压着一卷纸,上头题着:臣崔湜谨奉。他拿过来随手一翻,看到半首诗:“……青楼明镜昼无光,红帐罗衣徒自香。妾恨十年长独守,君情万里在渔阳[1]。”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深得二王精髓,想来是崔湜抄录的自己诗文。
薛崇简虽知他们文人也常常写些代闺情的诗自况,可这诗由崔湜送给李成器,便让他觉得心里憋闷。那些秀美字迹似乎满眼乱飞,后边的也读不进去了,随手抛在桌上。对李重润道:“他不在,我们走吧。”
李重润虽比薛崇简还大些,行止上却甚是拘谨,他看出薛崇简心绪不佳,轻声道:“要不……我们去找他?”他口音与京师颇为不同,虽然声音已经压得极低,仍是引得一屋婢女都诧异回头,有几人便轻笑起来,李重润骤然红了脸,低下头不敢再开口。薛崇简着恼道:“这是邵王,你们都要反了!”那些婢女见李重润腼腆秀美,只当是薛崇简的朋友门客,并没在意,却想不到这少年竟然就是当今太子的嫡长子,爵位尚在自家郡王之上,吓了一大跳,都忙跪下道:“奴婢叩见殿下千岁。”
李重润被薛崇简道破了身份,更加窘迫无地,他求援地轻轻一扯薛崇简的衣袖。薛崇简往常待下人都甚是随便,今日不知为何一股无名火起,且那些婢女又都是他家出来的,便拿出少主人的身份喝道:“都跪着!等寿春郡王回来,让他发落你们!”冷笑一声,便牵着李重润的手出去了。
李成器被崔湜带出去,两人也未骑马,一起坐了崔湜的车,崔湜笑道:“你想去什么地方逛逛?”李成器摇头笑道:“我这几日仰头看见天高云淡,已极是满足,并不急着逛。你若无事,就带我去拜访杜必简先生可好?”崔湜道:“殿下想见杜审言不必忙,近日卢照邻吃错了丹药,瘫了半个身子,正在老杜家调养,他一时不会离开神都。有一个极妙的去处,殿下该去看看。”李成器疑惑道:“什么地方?”崔湜神秘一笑道:“到了你就知道。”
进城后人声便渐渐喧闹起来,马车也行得缓慢,李成器耳听着窗外如煮粥般的种种吆喝,想起上次自己听到这声音,还是坐着皇帝的赐下的车辇去推事院。一时心中诸味陈杂,叹了口气,低吟道:“岁月逝,忽如飞。”崔湜猜中他的心思,握一握他的手道:“忘忧共容与,畅此千秋情。[2]” 李成器一笑,道:“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