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3221 字 2022-08-26

李成器醒转过来,感到身子在一下下的震颤,木杖的声音还在耳旁,可是却觉不出一点痛来。忽然之间,他感到了肩头入骨的痛楚,也听到了耳旁有人艰难的呻吟,他的神智如被冰水浇下,骤然清醒,是花奴。花奴再一次从地狱中,将他拉扯了上来。他的嘴唇轻轻一动,想要唤他一声,还是发不出一点声音,然而花奴却也像有所察觉,慢慢抬起了头,两人的目光平生第一次在如此近的咫尺间相遇,先是不能置信,渐渐都转为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的通透明净。

太平公主的哭泣求饶,皇帝都置若罔闻,她忽然下定了决心,回头厉声喝道:“给我住手!”羽林被她穿云裂帛的声音所震慑,不敢再打,皇帝冷哼道:“你也如他们一样。”太平公主慢慢转过脸去,她的一片花子被泪水冲落,悬而不决地挂在腮边,神情间却不再畏惧,她望着自己的母亲,如梦呓一般低声道:“阿母,薛家只剩这一脉遗息,你还是不肯给我留下么?”

皇帝的神情微微一凛,她抬起女儿的脸,摘落那枚花子,泪水洗去脂粉,露出其下白润却已不再青春的肌肤。她蹙眉道:“你还在想那个男人。”太平凄然一笑道:“娘能给我换个男人,也能给我换个儿子么?”皇帝的手软软垂下去,她眼中掠过一丝无奈、怜惜与疲惫,低低叹道:“你心里,是怨我的。”太平将脸偎在母亲膝头,道:“我没有,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娘舍不得我和四哥,就像我舍不得花奴一样。”

皇帝沉默一刻,她干涩的手在女儿湿润的脸颊上轻轻滑过,道:“抬他们下去吧。来卿也回去好生养伤,杂事交给万俊国他们就是。”太平公主惊喜抬头,喜极而泣叫道“谢宅家圣恩!”她慌忙站起来,指挥内侍道:“快,快送他们到修书院!传太医!”

皇帝淡淡道:“阿月,你留一留。”太平微微一震,随即倒吸口冷气,知道自己在车中种种预料皆到了眼前,强行镇定心神。来俊臣回过头来,目光与太平一碰又都快速闪过,他知道,这宫中,皇帝已是数年不曾唤太平公主的乳名。他脸上的伤痕便是抽搐着一痛。

第三十三章 转日回天不相让

太平看着他们将薛崇简与李成器抬到两张藤床上,李成器已经昏晕,倒还好些,薛崇简却是被人抬起腿时哭得声嘶力竭。太平心如刀绞,抬头去望母亲,皇帝轻叹了口气,将脸转向一旁。太平忙提裙跑下阶去,她望着薛崇简皮开肉绽的伤处,闻到儿子与侄儿身上浓重的血腥气,再也支撑不住,紧紧搂住薛崇简失声低泣起来。

薛崇简将脸埋在母亲怀中,母亲身上馥郁的凤髓香,终于将他从方才翻天覆地的恐惧中稍稍拉出来,他颤抖着道:“阿母……你别走,你走了,他们还会打表哥的……”太平心中一酸,拿帕子小心擦去儿子脸上汗水泪水,柔声安慰他:“宅家已经赦免了他,不会的,你快回去看伤,娘马上就来。”薛崇简偷眼看看皇帝,眼中泪水又纷纷落下,他用力摇头,哭道:“不,不,你别走,我疼。”太平从未见过儿子如此胆怯畏惧,一时浑身发软,转过头就欲求母亲放自己回去。

站在皇帝身后的上官婉儿,却是凝眸望着她,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

太平立时醒悟,虽然方才李成器惹怒了皇帝,但他一身刑伤,一腔傲气毕竟让皇帝对来俊臣稍起疑虑,此时是救四哥的最好时机。一旦自己退下,诸武等人就会一拥而上,对母亲再进谗言。儿子有一句话是对的,能救四哥与凤奴的,只有她了。她转过头来,轻抚着薛崇简的头发,低声道:“花奴乖,回去好生上药,娘一会儿就去看你。”她咬牙将自己的身子从儿子手臂中挣了出来,薛崇简被抬出门时,兀自低低哭着叫阿母。

皇帝见太平回过头来,还在用帕子拭泪,吩咐宫女给她打水洗脸,上官婉儿忙给太平搬来一只胡床。皇帝一指自己的坐床对案,淡淡道:“坐在那边吧,把朕的镜台搬来,婉儿,给她重新上上妆。”太平低声道:“女儿不敢。”皇帝凝望着她,忽然沉吟道:“自你出嫁,许久没见过你描眉贴花了。”

太平与母亲四目相对,两人的目光中均有淡淡怅惘,她出嫁前就与母亲同住,每日都是父母上朝回来,才起身梳洗。母亲、父亲、三哥、四哥、几位嫂嫂常常环绕身边,当时镜中所映出的少女莹洁面容,其乐融融的家人,检点如今,俱已如浮光碎影一般破灭。若非皇帝还记得她乳名,她便日日还唤着“阿母”两字,也快要记不得,眼前之人便是生养抚育她的娘亲。

宫女抬着一副螺钿垂缨的镜台出来放置在案上,太平默默上床趺坐,擦得明如水面的铜鉴纤毫毕现地映照出她的容颜,她确信镜中略显憔悴的美人眼中并无一丝的怨怼,那是一口投下巨石也激荡不出声音的寒潭。其实从很久之间开始,她对着镜子,亦看不透镜中人心中所想。这清亮的镜子如一条生死茫茫的通道,把曾经纯稚的小公主锁在另一边,永远都走不出了。

上官婉儿将一条巾帕别在太平抹胸上,服侍她洗了脸,又用一把玉梳将她略有些松的发髻抿紧。皇帝亲自从妆奁匣中拿了小笔,调着胭脂水,道:“你说,凤奴去见你四哥的事,你四哥事先知道不知道?”太平道:“依四哥的性子,若是知道了,定会千方百计阻止。”皇帝轻轻一笑,她拿着象牙小笔,慢慢地研磨,胭脂膏渐渐与水相融,氤氲成艳红如血的一滩,让她想起些陈旧的往事。她淡淡道:“旭轮的性子——倒是与你弘哥哥最像。”

太平伸向一只金步摇的手凝滞了一下,又款款拿过来簪在头上,随口轻笑道:“当日我们一起读书,大哥喜读礼记,四哥喜读老庄,爹爹还说,他俩容貌虽像,也一般的安静,内里秉性却是大异。母亲忘了么?”皇帝也笑道:“可见朕老迈了。”上官婉儿在太平面上、脖颈上,胸前、后背扑了粉,皇帝将那盏调好的胭脂水推过去,又拿过另一只小小玉碗调画额黄的黄粉,道:“可他身边的人,都已经招认了,他欲借西突厥之兵谋反。”

太平隔着镜子望向母亲,低声道:“娘,你见了凤奴,还不知那些人是如何招认的?”皇帝忽然烦躁起来,将拈在手上玉碗重重放下,道:“你与他们,全是一般口吻!”太平仍是静静坐着,双目中浮起浅浅泪光,道:“阿母,来俊臣便如虎豹,蹲踞于门前,可震慑小人之心,免阿母后顾之忧,女儿并不讨厌他。只是,凤奴与四哥,皆是阿母的亲生骨血,又岂有将自己的儿孙,丢给虎豹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