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长安古意 掠水惊鸿 3841 字 2022-08-26

太平公主向旁边贴身女官丢个颜色,那女官轻步上前,将薛崇简的袍子与衩衣揭起,他挨完板子连药都没上,伤口又破皮流血,臀上血迹便从白绢中衣上透了出来。那女官将薛崇简衣带汗巾都除了,拈着他中衣裤腰方轻轻褪了一寸,黏在伤处的血痂稍经拉扯,便痛得钻心。薛崇简本就努力在哭,被这股疼痛一催逼,更是两包清泪刷得滚落,如鸣泉漱玉般淌了满脸,抱住皇帝的膝头哭道:“轻点……轻点!疼……”

那女官稍停了下手,又缓缓将他中衣褪下,臀上伤痕寸寸露处。那竹板力道不及筋骨,所伤全在皮肤表层,一片片手掌宽的青紫僵痕遍布双臀。那血迹本就被衣裳氤氲地开了,看去便不止是破了一两处,未有血迹的地方,肌肤也都浮出紫色血点,倒真是一片姹紫嫣红艳丽,比刚打完时还要惨烈许多。

薛崇简疼得臀部肌肉阵阵痉挛,一张俊脸咂舌拧眉扭的不成模样,他倒也真不是装模作样,这般粘血的衣裳生生褪下,比之受杖时的滋味犹有过之。薛崇简忽将右手塞入口中奋力咬住,左手依旧抱住皇帝的两腿,将脸埋进皇帝衣裙中,无声哽咽颤抖,倒是比他乱喊乱哭更惹人心酸。

来俊臣一望这笞痕,便知不过是伤皮不伤肉的样子货,疼痛也有限。薛崇简这番娇气做作,与昨日推事院中那个狠厉决绝碾玉修罗,竟是连神情样貌都判若两人,似是骤然间小了五六岁。他竟有些恍惚,莫不是一夜之间,太平公主换了个儿子?

皇帝淡扫了一眼那伤痕,将薛崇简的脸从自己裙中挖了出来,薛崇简本是一张粉妆玉琢的圆圆脸庞,娃娃的稚气尚未全褪去,平日里他个子高挑气度洒脱,倒不甚显得出。此时趴在自己膝下涕泗交流,一张脸挣得如芙蓉玉般绯红,连那掌印都隐隐吃了进去,又回复到十五岁少年摸样。皇帝倒是一笑,问:“你娘打了你多少?”薛崇简见阿婆神情和蔼,心下大大松气,哭丧着脸道:“总有三十大板了……”

皇帝将他的脸侧了侧,又抬抬手,示意那女官将薛崇简裤子掩上,笑向太平道:“你前头后头都打了,可问出寿春王的所在了?”太平最怕的一句话,被母亲一开口就问出来,藏在帛帔中的手微微颤抖,勉强答道:“他说凤奴刑伤甚重,搬动恐有性命之忧,女儿被他气昏了头,不曾细问。想来过几日凤奴身子稍愈,总会自己回来。”皇帝向女儿淡淡一笑:“三十杖都没问出来,看来是打得太轻——来人,传讯杖!”

薛崇简和太平都是吓得一呆,薛崇简刚才看皇帝不像是愠怒的样子,以为总算是滑过去了,料想不到落下来的责罚还是要打。他也顾不得伤势疼痛,从藤床上爬起来,膝行两步扑到皇帝怀中,哭道:“阿婆,阿婆,饶了花奴吧!阿母已经打了那么多,再打花奴的腿就断了,不能再替阿婆执辇头了!”

太平颤声道:“阿母,这小奴才虽然顽劣该打,只是念在一点友爱之心倒是诚挚。他此番救人心切,也是怕凤奴有冤无处诉,被人离间了宅家与皇嗣母子之情。阿母要打,换了家法可好?”

皇帝笑道:“怪不得外间有人说朕是‘眯目圣神皇’,看来朕真是老了,连自己的儿女孙子,都拿朕当白痴。”太平方失色道:“女儿不敢……”皇帝凤目中已掠过一道冷光,厉声道:“他助着阿史那绥子逃窜,也是友爱之心!”薛崇简滚在皇帝怀中,哭道:“花奴冤枉!是我救人之事被绥子探得,他带人在城外截了我,夺了我的腰牌去,我一个人又打不过他们,我真不是有心助他!”

这时门外脚步声起,一个内侍带着数名羽林进来,奏道:“宅家,讯杖传到。”薛崇简不由自主抬头向外望去,见那些羽林手中所执的一人高的粗壮杖子,先是打个寒噤,继而惨叫一声,牢牢搂住皇帝的腰,身子扭得扭股糖一般,直往皇帝身后躲,哭道:“阿婆救命,这么粗的杖子会打死花奴的!”太平也啜泣哀求:“阿母——”

皇帝横女儿一眼,道:“他假传圣旨,盗用王令,劫狱伤人,放纵钦犯,你说朕该如何处置!”太平被母亲威严所慑,不敢吭声,薛崇简只管哭道:“我不知道有这么大罪过,我就是想救表哥出来……阿婆,花奴再不敢了!阿婆最疼花奴,舍不得打死花奴的!”

来俊臣见薛崇简在皇帝怀中又蹭又扭地甚是欢实,又哭得梨花带雨,一口一个‘花奴’,全是稚子之声,心中恨极。他平生狡狯之徒见过不少,忠臣烈士也见过不少,却从没遇上过这么个人,昨日酷忍胆大之极,今日无赖窝囊之极。他也生怕皇帝被他一通混闹,就真起了舐犊之心,轻易放纵了他。

皇帝一身簇新的衣裙被薛崇简揉搓地不成模样,倒也不恼怒,仍是淡笑道:“你想当英雄,也该有两根担当得起的傲骨才是。拿出昨日你在推事院的威风来,下去!”薛崇简此时还哪里顾得上英雄不英雄,只眼角稍稍一扫那讯杖,屁股上就痛得针挑刀剜一般,根本就不敢想,那样重的板子砸在身上是什么滋味,只一味黏在皇帝怀中哭泣讨饶。

皇帝皱皱眉,喝道:“来人,拖他下去!”薛崇简眼见得两个羽林走近,满心里都是绝望,估摸着再混闹,惹火了皇帝会更糟。遂跪起来抱着皇帝手臂,可怜巴巴哽咽道:“花奴知道错了,下次再不敢了,阿婆让他们少打几下,轻轻打几下。”

女皇见他说话间只要一眨眼,就是两颗泪珠从滚落,也好笑他急切中也有法子搬出这许多眼泪来助阵。薛崇简的一双睫毛浸得湿漉漉,越发显得又长又黑。皇帝记得自己当年抱着太平的时候,再远一点,她抱着那个小小的公主思的时候,也曾为那婴儿湿漉漉地睫毛心生无限怜爱——她的四个儿子都不像她,眼睛上随了她的只有两个女儿——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她的手从薛崇简下颚滑过,揩去几滴泪水笑道:“你还指望有下次?下次就让你娘直接打死了你,再抬来给朕看,不必再用那等学堂板子糊弄朕。也是三十杖,你愿意代人受过,朕便成全你。”她摆摆手,两名羽林便上前架起薛崇简,向殿心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