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器被宫女唤醒,脑中发晕,怔忡地望着屏风上的山水出神,那脉脉碧水似在流淌,而他正置身于一叶小舟中。那宫女又唤了几声,李成器才明白过来,他该起床上学了。虽是冬日里起床比往常更难受些,却到底是早起惯的了,他看看半横在自己被中的薛崇简,伸手轻轻钩了钩他的小指头,唤道:“花奴,我起床了。”
薛崇简咕哝一声:“阿母,我冷。”他一探手,抱住了李成器的手臂,顺势三拱两拱,整个身子都蹭到了李成器被中。李成器无奈一笑,手指上摇晃的幅度稍微大了些,柔声哄他道:“花奴,起床了,我们该上学了。”薛崇简这才微微张开一线眼睛,扭头看看屏风之外,因冬天天亮得晚,又赶上下雪天阴,暖阁的窗纸上还是一片冥暗。他光溜溜的小身子扭动几下,哼道:“天还是黑的,我要睡觉……外头冷……”一头扎进被中,把李成器的手臂抱得更紧了些。
李成器看花奴困成这般,也不忍心强拖他起来。何况他自己也困倦难耐,只觉整个身子竟有千斤重,沉在暖云一般的被褥中半分也动弹不得,内心也十分盼望能够再睡一刻。他朦胧中安慰自己,往常起床要温书吃点心,今日便做得快些,何况近日讲礼记,他是读过的,可以不必温习预习,省出的时间大约够一刻光景,便向那宫女道:“再过一刻来叫。”
两人赖了一刻后,薛崇简仍是死活不肯起床,李成器挣扎半晌,眼看着窗纸上透出微光,如同一块半通透的玉,也知无论如何再不能睡了,才鼓足了勇气从被中坐起来,又将薛崇简也拽了起来,命宫女进来服饰更衣。
李成器下床擦牙洗面,脑中才清醒过来,看薛崇简那里,依旧是双眼紧闭,任由宫女内侍给他穿衣穿鞋,宫女一把不拉住,就向后一仰躺回床上去了。不禁发急,催促道:“花奴,再不快点就真迟到了!”薛崇简压根就没听见,仍是半睡半醒由宫女摆布。
李成器也顾不得往常的仪态,拿起一块胡饼吃了两口,喝了一碗酪。那边宫女们有人给薛崇简梳头,有人拿着饆饠往他口中喂,薛崇简两眼睡意朦胧,饼凑到嘴边便咬一口。这些宫女们皆不曾生养过孩子,头一次见到这般可爱可笑孩童,均喜欢不已,半玩半喂的,眼看着已过了往日上学的时候。李成器真急了,又怕薛崇简上学时肚饿,拿纸包了块饆饠藏在袖中,让内侍收拾了二人的文具,拉起薛崇简就向外走。
打开寝阁的门,一阵清寒扑面而来,昨夜的大雪到此时已小了许多,如珠粉玉屑般寂静无声地洒落。远远望去,自东宫向西望去,连绵不绝的重楼峨殿皆被一片洁白覆盖,乾元殿的飞檐向一只展翅欲翔的白鹤。天色昏暗,四下里的院落里皆点着灯供宫女们梳洗,黄色的灯光从窗纸里透出来,温暖火光轻轻摇曳,隔着一片朦胧细碎的雪色望去,安静地如诗如画。
院子的中心是他们昨晚堆的大雪人,嘴巴是向宫女要的红辣椒,眼睛是用桂圆核填的,虽然小的出奇,又摆得太近,看去是一副呆头呆脑咧嘴傻笑的神情,似是这样忠诚地守候了他们一夜。
李成器深吸了口气,心下有些欢喜,向内侍吩咐:“这个不要铲,给我们留着。”他拉拉薛崇简笑道:“花奴,你看我们的雪人儿。”薛崇简睁开一线眼睛望望,又搂着李成器的手臂道,耷拉着脑袋嘟囔道:“雪人儿很困,花奴也很困。”李成器无奈,也不敢久留,只得又拖起他,踏着一地琼瑶向崇福殿走去。
地上本就湿滑,薛崇简又闭着眼睛,脚下刺溜一下坐倒在地,幸得李成器拉着,才没有摔得狼狈。他倒是睁开眼来,愣了一愣,忽然看到院里的水车上覆盖着厚厚白雪,垂着根根冰棱,“啊”地叫了一声,爬起来跑过去,折了两根冰棱下来,笑道:“表哥快看快看,这个是什么?”李成器笑道:“是冰柱,屋檐上都有的。”薛崇简笑道:“这是冰筷子,今天我要拿它吃饭。”李成器笑道:“你拿在手上,一会儿就化了。”薛崇简向身后的内侍道:“你给我捧着,让它不要化。”李成器笑道:“你别难为人了,这谁拿着都会化的。”薛崇简扭着身子道:“我不依,我还要拿它吃饭,你是太子,你肯定有办法让它别化的。”
李成器头一次听到花奴提起他的太子身份,他望着一滴滴水珠从那晶莹剔透的冰棱上坠落,有些无能为力的惆怅。他心想,花奴一定不知道,他虽然贵为太子,却也有许多事办不到留不住。光阴如同手上悄悄滑落的涓涓细流,许多美好的物事难以留恋,塞北春花,江南小雪,转瞬即逝,轻易消歇。
他用帕子替薛崇简擦擦冻得通红的小手,微笑道:“你若是喜欢,表哥磨一对水精筷子给你,就和这个一模一样,永不会化的,好不好?”薛崇简立刻欢呼道:“好啊,表哥不许撒赖!”他忽然又有了主意,蹲在地上伸开臂膀道:“表哥拉我走!”李成器只得跟那内侍一人拖他一只手,拖着他在雪地里滑行前进,薛崇简欢喜地不住惊叫。
一路上连玩带闹,两人来到崇福殿前,却不由呆住,殿廊下一溜跪着十几个少年。侍讲学士宋守节站在台阶上,负着手面色阴沉地望着姗姗来迟的太子与薛崇简。
第七章 碧树银台万种色(下)
李成器原料到自己迟到会惹得老师不快,却没想到宋守节会将陪读的众少年统统罚跪,吓了一跳,忙拉着薛崇简跑上台阶,离得近了,便看清那些少年个个冻得面色青白,在寒冬的清晨不住瑟瑟发抖。这些孩子俱在家中养尊处优,身子娇嫩,哪里经受过这般天寒地冻地罚跪,见正主儿终于来了,都面露苦痛之色,有人支撑不住,跪坐下来,揉着膝头轻轻吸气。
李成器惭愧无地,赧颜垂手站立道:“先生,孤知错了。”宋守节面上波澜不动,也不嫌地上都是水,就地跪倒向李成器行礼,李成器忙扶起他道:“地上湿冷,先生快请进殿,他们并无过错,求先生也放他们进去吧。”
宋守节轻轻弹弹身上雪花,慢条斯理问道:“昨日讲的《礼记》,殿下可还记得?”李成器腾得红了脸,咬着下唇不敢吭声,宋守节又向薛崇简道:“你可也记得?”薛崇简仰着脸道:“记得什么?”李成器生怕宋守节又责罚薛崇简,忙硬着头皮背道:“男女未冠笄者,鸡初鸣,咸盥漱,栉徒,拂髦总角,衿缨,皆佩容臭,昧爽而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