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过神道:“臣认为,将不信无功,军无信不立,更何况一国之尊?假若魏国出尔反尔,在世人眼中,不过与南越一样的嘴脸,必不会从心中敬服。何况攻城掠地,本就是令百姓戒惧的暴力之举,将来陛下还要威加海内,先失信义,于国不利。”
江原冷冷一笑:“虚妄之谈。信义不过是用来巩固国土的手段,攻下城池后,信义可以重树。”
我比他笑得更冷:“虚妄?殿下先将关中治理五年不出差错,再回来谈论不迟。主张守信,并非拘泥礼法,只因失信付出的代价并不比重夺失地要小。中原邦国本就与你打下的那些蛮荒之地完全不同,处处立信,尚且时有反复,更别提先作不义之举。”
宇文灵殊认真望着我道:“游牧部落其实更讲究遵守承诺。各部落间经常会为争抢水草发生混战,但如果一旦划定区域,哪个部落不守誓约,一定会受到集体排斥,这支部落也就会随之衰落。”江进在旁出声讥笑:“宇文将军,魏国可不是那些野蛮部落可比的。”
宇文灵殊眼中射出冷光:“记得你们中原书中有句话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国虽大,稍有不慎,便有倾覆的危险。此时认为微不足道的事,或许将来也会变成一种危险。”
江进叉起手臂,露出与江原极相似的笑容:“佩服啊,没想到宇文将军还读我们的书。不过宇文将军如此说,我看是因为割魏国的地,你不心疼罢?”
宇文灵殊琥珀般的眸子微跳,一字一句道:“当初搬离河西,那种感觉就像心在滴血。可是宇文家顾全大局,照样毅然放弃家园,遵从皇上安排。”他望着江进,虽然没有动,周身却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气息,那是一种类似于被野兽盯住的威胁感觉。
江进或许只知宇文灵殊是北赵降臣,从未见他露出过真面目,表情惊讶,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正要继续开口讥讽,被温继及时打断:“韩王殿下,是否离题了?”他看看我又看看江原,语气颇为无奈,“依老臣之言,割地是否妥当、信义是否虚妄之说还是就此打住,陛下对此自有论断。二位殿下不妨解说一下各自对策,例如魏国失去三城有何实际危害,假若南越果真翻脸又如何补救?果真割地后,怎样保证陛下宏图得展?或者臣等还能理清头绪,对此评判一二。”
江原立刻道:“温相此言差矣……”
我斜眼将他打量一遍,冷声笑道:“温相之言正中要害,太子殿下一直顾左右而言它,莫非是没有应对之策?”
江原眸子沉冷:“越王,我前面指出收地缘由,接下来自然要讲到应对之策。”
我哼然一笑:“既如此,太子殿下不妨快讲,您站在地图之前空口大论如许之久,不知道的还以为只是借个背景做做样子。”
江原的脸“刷”地黑成了锅底。
我若无其事地恢复严肃表情,正直地平视前方。
江原瞪我好一会才侧身转向地图,慢慢将手指移到淮河流域:“淮河,我国进取长江之根本,攻守兼备、战略纵深之地。无江淮,我军便没有转圜余地,更无以对南越构成进攻态势,一旦开战,反而会受南越掣肘。若他们的兵力到达到淮河,战线就会被迫移至淮北,要重新夺回主动,将付出艰苦代价。三城尽占淮河上游,对下游重镇形成俯冲之势,失去后会直接破坏我军在淮河一线布防的完整性,影响整体战略布局。”
温继赞同地点头:“陛下历来重视经营淮河重镇,这次命越王领兵东海,也是令他着力整顿江淮兵力之意。”
江原严肃道:“正是。”说着在地图上山东位置轻点,“山东水军虽训练有素,然而远离前线战场,要整体迁移到长江之内作战毕竟不现实——如越王所说,数量也嫌单薄。将来最理想的角色,是作为一支奇兵,从海路策应渡江大军。而我国在淮河造船练军,将来向长江投放兵力,却是顺理成章。”
梁王不悦道:“如今在讨论淮南三城,太子不必牵扯到山东水军。”
江原立刻躬身拜道:“叔父见谅。”又将众人视线引向长江,“江淮本是一体,南越无有江淮,便等于将长江天险的阻碍削去半数,我国只要逐渐蚕食南越江北领土,就能将南越逼至只能死守而不能进攻的境地。如果听从越王意见割地,虽会暂时令越人放松警惕,却将有助于南越重铸江淮攻防体系。我军更是连唯一可以依托的河系都要丢掉,水军训练受阻,优势大大削弱。因此无论对内安抚,还是对外进取,三城之地决不可失!”
我冷冷问道:“然则太子如何应对南越?”
江原拄剑冷笑:“重夺三城,贵在神速。表面上尽可做出诚心割地之态,暗地迅速集结重兵,一举将毫不设防的越军尽数歼灭,以洗刷我国被迫割地之耻。到时南越朝野必然惊惧,即使恼羞成怒而发兵,普通军士也必因三城本非原有国土而不肯冒险出力。至于南越掌权者如赵誊、楚尚庸之流,只须我国派能言善辩者加以游说,并贿以大量财货美女,很快便能止息兵戈,令两国关系回复原状。”
我站起身:“太子所言大谬!我早说过,赵誊并非无能之辈,更受不得他人挑衅。太子此举固能夺回三城,然而必然使魏国成为南越眼中之刺。士兵见识魏军对敌手段,就算此时不肯出力,将来战火不可避免时,必会拼死不降!太子既知可用大量财货笼络关系,对南越就更该一如既往地采用怀柔之策,免得功亏一篑。”
我嘴角微扬,越过众人走到屏风旁,对江原侧头低语,“假若赵誊得不到土地,怀柔失败,此战因此不休。太子是否准备好重将我献出去,保存实力以谋长远?”
江原面色倏然发沉,切齿道:“凌悦,你拿自己威胁我。”
我抬头一笑:“鱼与熊掌,殿下不可太贪心。”转了转眼睛,笑得更灿然,“何况你得到的远比丢掉的有用。”
江原冷哼,用众人听得见的音量道:“我认为南越绝不会因三城与我国全面开战,因此不足为惧。不知道越王有何高见?除了坚持割地以麻痹南越的论调,可拿得出足以服众的计策?”
我不着痕迹地把他挤到一边,站在地图之前,先将视线投向龙座上的江德:“臣除之前罗列的种种依约割地之必要,另对割地之后魏国如何经营布局、如何进取南越,最终尽得江南之地,有一整套策略。请陛下与诸位在座者,包括太子殿下不吝指正。”
温继微笑道:“越王畅言无妨,老臣事前绝不会带半点成见,陛下和众位大人一心为国,自然更不会带有偏见。”
我恭然向他一拜:“多谢温相。”接着扫向座间众人,“臣对南越策略有五:一为君,二为臣,三为民,四为城,五为兵。此五策,须举国同心、朝廷上下左右相辅相合方能为之,一旦付诸实现,南越覆灭近在眼前,区区三城之地,自然不足挂齿。”
刚一说完,梁王已经不留情面地刺道:“越王一味夸夸其谈,言过其实,却无半点涉及实事。难道这便是南越养出的武将?”
我漠然一笑:“是不是信口开河,梁王听下去才可评判。我生为越人,长于江畔,又兼统兵多年,在座有谁比我熟知南越一草一木,了解南越人心向背?”
江原走回梁王身侧坐下,表情冷然:“越王既然如此洞悉,因何在南越狼狈遭人诬陷?这难道不说明越王感知不足为信?”
我听他如此挖苦,也不禁有些恼怒,正要开口驳斥,江德不耐烦地示意江原住嘴,问道:“越王但说此五策何解?何为君策,何又为臣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