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点点头,盯住沙盘中的建康城许久,长叹道:“我猜到这一进宫,皇兄便会按捺不住——这本就是我要的结果。”我抬手摸到一枚黑棋,慢慢插进城中,放松了语气,“宋大哥,还记得当初答应过我的事么?”
宋然身躯一颤:“宋然记得。”
我起身正对他,向他深行一礼:“多谢。盼望宋大哥早日为亲人洗脱冤屈,恢复应得的荣誉。”
宋然回礼,微微动情道:“殿下放心,万一太子不肯容情,属下也会竭力保护殿下离开。”
我微笑拒绝:“宋大哥不必为此事多言,太子派你前来,显然有试探之意,难道不怕功亏一篑?我就在这里等待皇兄,宋大哥期间不必再来看我。”
宋然久久静默,终于再向我行礼:“殿下保重!”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坚实而沉重。
自从宋然离开,我这日便没见过包括霍信在内的任何人,甚至平日负责洒扫饭食的仆役也不再进来。直到高处的小窗里微光没尽,室内一片漆黑,我隐约听见梁济山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鲁达明!”梁济山一声大吼,显得怒气冲冲,他脚步声走近,不知又说了一句什么,便听“哗啦啦”一阵响,院外护卫们便乱了套。
有人在混乱中大叫:“梁将军,你要做什么!”
过了一会,便听梁济山似乎被人按住,气喘吁吁道:“老子揍死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又听一声响,什么东西摔进门内。
鲁达明镇定的声音传来:“梁大哥,有话好说,何必对兄弟动手?”
梁济山狠“啐”一口:“兄弟?老子没你这种狼心狗肺的兄弟!你娘的和宋然一样,良心被狗吃了!”
鲁达明肃然对护卫下令:“你等都到院门外把守,不得放任何人进来!我与梁将军之间有些误会,需要解释清楚。”护卫们嘿然领命,纷纷退走,鲁达明这才平静问道,“梁大哥,可是听说了霍将军的最新命令?”
梁济山余怒未消:“今日宋然前来,原以为他会救殿下出来,不料屁都没放一个就扬长而去!我听说当时他问殿下在何处,你居然不告诉他?”
鲁达明道:“确有此事。”梁济山出声,被鲁达明制止,“他如今是太子殿下的人,兄弟首先不能信过他。何况他并没有救殿下的意思,最后见到殿下,不过表示些无谓的关切,更增加殿下的危险而已。因此霍将军严令,不得透露宋然曾见到过殿下。”
梁济山听了怒气稍减,又道:“可是我听说——”
“那是太子殿下命令,霍将军也没有办法!但是霍将军说,太子殿下心细多疑,不容人有半分违逆,只有照做才能保住殿下性命!今日太子派宋然前来,既试探宋然本人,也借宋然试探霍将军,还要借此决定殿下去留。一石三鸟,情势凶险非常,梁大哥难道看不出来?”
梁济山一时无话,片刻道:“一时冲动,错打了兄弟,望你原谅!”
只听鲁达明慌忙道:“梁大哥快起!兄弟受不得!再说久不打仗,正皮痒得难受,大哥为我舒散筋骨,兄弟言谢不迭,怎会怪罪?”
梁济山好像愣了愣,接着与他相对大笑,捶得鲁达明胸口“砰砰”生响:“达明!你小子是个人物,我自愧不如!”鲁达明忙谦谢,梁济山敛起笑声,严肃道,“不过大哥掏你一句底,万一殿下遇险,你肯不肯冒死相救?”
鲁达明默然:“梁大哥,殿下与我们生死相交,达明对他敬如神明,亲如兄弟,怎忍心看他身陷囚笼?可是观殿下之言行,他已决心离南越就北魏,为国家计,却不该放他。”
梁济山冷笑:“此言糊涂!他效力北魏又如何?那不是皇上和太子逼的!全军皆知凌王殿下殷心可鉴,可是一句话便被撤去兵权,决策者又何曾考虑过国家大计?依我看,皇上和太子作此不义之举在先,自不该怪兄弟们顾念旧情。何况生死之交,难道不该以死相报?别告诉我你小子怕死!”
鲁达明终于有些发急:“梁大哥何出此言!兄弟刀头舔血,何曾眨过一眼?只是……”
梁济山恳切道:“达明,论心思缜密,我不如你。可是有一事我却清楚,殿下视我们生死兄弟,我们自当不负殿下情谊。两国争战那是国事,殿下既要效力北魏,他日自当光明正大与殿下战场相决。此时殿下因太子忌恨而受制,我们分明是胜之不武,却还要冠以大义凛然之名,与小人行径何异?”
鲁达明似被他一席话打动,慎重道:“梁大哥光明磊落,兄弟惭愧。我并非不念殿下之情,只是猜想事情还未到拼死一搏的地步。传闻魏国对凌王殿下十分看重,太子殿下未必敢于冒险与魏国匆忙交战,霍将军也在极力周旋,可见事情大有转圜余地,请梁大哥稍安勿躁。”梁济山还要劝告,鲁达明坚定道,“假如真到那一步,只要梁大哥出手,兄弟舍命陪君子如何?”
梁济山道:“好!有你这句话,我便等着!”他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却听鲁达明对着暗门叹道:“军命如此,殿下见谅。”他说罢也轻轻关上房门,良久,院中再无响动。
我心里默念梁济山说过的“以死相报”四字,不觉喟然轻叹,他能以死相报,我又何能陷他于水火?猜测赵誊的用意,大约不甘这么安然无恙地将我放走,又要借此考验过去我属下之忠心,于是想出这样磨人的办法,胆怯若此,实在叫人鄙视。我在黑暗中讥讽地笑了笑,翻身睡下。
赵誊誓要给我颜色,此后整整三日三夜,果然更无人再来。好在案前遗留的一壶凉茶尚能解渴,我还能撑下去,无事便在地图上推演阵法。
再过一日,茶水喝尽,饥肠辘辘,我连站起来走动的力气都几乎没了,只能勉强靠在床边。心里嘲弄地想,从来将领被人俘虏,多会绝食相抗以示气节。我本不想死,今日却要被人饿死,不知将来有何说法?
捱到第五日,终于隐隐听到暗门响动,似是有人走了进来。我倚在墙壁上,已半昏半睡,连心思都懒得再动。却听到一个熟悉声音道:“二弟,让为兄想得好苦。”
我忽然想笑,眼皮撑了几次都没张开。突觉劈头一阵凉意,原来是一碗清水泼到了脸上,接着喉咙被人牢牢掐住,从床上拖到地下。我好容易睁开眼,只觉光芒耀眼刺目,恨不得再次闭上。赵誊正笑眯眯地站在我眼前,身上华贵的绸缎折射着五彩光华,好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他弯腰抬起我的下巴,装模作样地道:“二弟还是这般贪睡,连皇兄来了都不愿起来。”
我舔了舔唇边,努力笑道:“皇兄总是为弟这般费心。”只说了一句话,便觉唇角立刻开裂,滚下几滴血珠。
赵誊看上去有些满足:“嘿嘿,不费心怎么行?二弟如此命大,为兄不论怎样宝贝,到头来还不是要被人抢去?唉!想想都心有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