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缘来酒肆,关无绝是很熟悉的。因为从神烈山往南行,直到下一个镇子的这一段路程里,只有这一所酒家。烛阴教众外出办事,基本上都是在这里歇脚。
而关无绝又尤喜这里自酿的土酒——酒味冲,劲儿猛,虽失绵厚醇香,却能叫人热辣辣晕乎乎地爽上头。刚裹了一身寒意从神烈山上走马下来,在这里灌上几大口烈酒,就能把全身都给暖了。
既然喜欢,关无绝自然来的多,不知不觉也成了这酒肆的常客。酒肆的老板姓杜——家中排行老四,熟客们就叫他杜四儿——也识得他的身份。
关无绝还记得有次他替教主离教办事,在外头奔波了足足三个月才把一切都料理的干净利落。回教的途中也是在这里歇息吃酒。
那天恰好杜四儿不在,却遇上个陌生的年轻说书先生在说书,正讲到不远处那神烈山息风城。四方护法顿生好奇之心,饶有趣味地听下去,却不由得哑然失笑。
——本以为要谈那刀光剑影之秘辛、江湖夜雨之恩怨,怎料这位说书先生不是个正经的,讲的都是风花雪月情万种,偷香窃玉春宵度,红烛软帐,鸳鸯交颈——真真是胆大包天到了极点,竟把烛阴教中人当作了谈情说爱的话本子里臆想的对象!
而其间着墨最多的,赫然是烛阴教主与四方护法的情爱纠葛。
说来这说书先生还真有几分歪才,把话本子写的那叫一个凄婉幽怨又感天动地,听的关无绝几度想上前揍人又憋不住笑出来破了功——没法子,想想从自家教主那张嘴中说出缠绵入骨的情话儿的模样……实在是消受不起。
后来他便动了坏心思,找那说书先生买下了这册话本子,带回去逗教主……
关无绝想起以前一些事情,嘴角便不自知地带起了柔软的弧度。
他慢悠悠饮了两口酒,忽然听见希律律的马鸣——是栓在外头的流火在鸣叫。
流火是烈马,但很有灵性,平日很少无端地躁动嘶鸣。关无绝起初没答理,听它鸣叫不止便觉出点异样,不由得转头去看外面。
就是在他抬头的同时,酒肆中响起了低低的惊叹声。
映入眼帘的,便是酒肆之外缓缓而来的白马。风姿卓然的俊美白衣人紧勒了缰绳,于缘来酒肆的十几步开外下了马,牵着马儿就朝关无绝拴着流火的地方走过来了。
……没办法,流火的样貌实在太出挑,寻常人路过也不由得啧啧赞叹一句好马,偏偏这马儿眼尖又认人,远远的一瞧见教主就扬蹄儿叫唤。云教主可不早八百里开外就认出它来了。
马儿在此,马儿的主人自然也在此。云长流将自己坐骑的缰绳往流火的旁边系了。那匹名唤飞雪的白马便立刻去嗅关无绝的流火,两匹马儿互相蹭起来,好不开心。
云长流任这两只玩闹,自己抬腿便进酒肆里去找他的人。他气质过于孤冷清绝,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当然事实上只是在山上待的太久几年没出家门的缘故——很容易便引起酒肆里的客人一片低声的窃语。
“……”
关无绝眼睁睁看着他家教主跨进了酒肆的门槛,手一哆嗦,碗里的酒泼出来好几滴。
“这位公子请。”酒肆老板杜四儿迎了上来,他是个竹竿似的瘦子,唯独一双眼睛生的很大,一看就是个机灵伶俐的猴精儿。
杜四儿在这地方做了快有十年的生意了,一看云长流就不是寻常人,急忙堆起最热情的笑脸点头哈腰:“这位公子,可是要吃酒吗?”
“不必。”云长流风轻云淡地一指外头的流火,“我来寻这马的主人。”
“哦,您是……!”杜四儿瞪大了眼,一下子就猜到是烛阴教里的大人物驾到了,“哎呀贵客贵客,快快里头请……”
其实云长流也不用他来请。这酒肆占地没那么大,教主打眼一扫就看到了人,走过去时没有丝毫的停顿,连在关无绝对面坐下的动作也流畅无比。
“……”关无绝沉默良久,终于动作僵硬地把酒碗放下,面上露出极其难以言喻的,仿佛是生无可恋般的神色望向云长流,低声道,“教……您怎么来了!?”
“出门在外,你便唤我一声公子吧。”
云长流十分平静,他往桌上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地捻起一块核桃酥放进口中细细咀嚼品味。
“公子!先别吃……”关无绝急切地一把握住云长流的手腕,“您先告诉我,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其实他自看见云长流这一身利落的装束和腰间的逐龙鞭就知道要糟,教主平日里不配兵器,这回却把老教主亲传的逐龙鞭都带上了身……这大概就不是开玩笑的事了。
“自然是你去哪里,我便跟你去哪里。”云长流拍了拍,示意关无绝放手,“怎么,莫非世上有什么地方,只有你去得,我去不得?”
“可是您的逢——咳,您的病情……”
“我的病,发作间隔并无那么短。”
云长流斯条慢理地把那核桃酥吃了,又颇为优雅地挑了块颜色青翠可人的绿豆糕,一口咬下去,“至少……护你这一趟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