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宅子里是有很多规矩的,平日里无论是哪房的丫鬟婆子,哪怕是最末枝的奴才们,也从不敢在宅子跑得起了尘。可今日都跑得这么焦急,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偷偷看了眼秦妈妈焦虑且凝重的脸色,盛烟不自觉把薄薄的唇瓣咬得发紫。
希望,不管出了什么大事,大老爷也不要生气才好。
大老爷就是他的亲生父亲,应该被他称呼为“爹爹”的人,但是盛烟对这个称呼很陌生,除了有一次隔着屏风喊过一次,再没有喊过。他奇怪的是,不知道为何每次私底下称呼他大老爷时,奶娘总要轻拍着他的背叹气。
其实,他并不希望大老爷来看他,因为他连爹爹都叫不好,要是出糗了怎么办?现在可没有人再拉着他的手退到一边了。
走着走着,盛烟又忽然想起,昨儿个刚惹了二姨娘的不高兴,今日既然是大场面,也许免不了照面,自己应当找个机会去赔礼,再怎么说,她是三哥的亲娘,纵使说话刻薄了些,几句话不离四姨娘离世前那一箱子陪嫁的沉香,他也不该一口回绝。
不过是个庶子,还是最不得宠的四姨娘的儿子。二姨娘随行的丫鬟小夕偷偷与其他婆子说的这句话,盛烟可是听得清楚。
跟着奶娘转过回廊,到了朱栾院跟前,盛烟看到一群丫鬟婆子站在院外几树妖娆的桃花下,凑在一块,简直要把院门给挤破了。
盛烟天生耳朵尖,侧过耳朵,就听见不知是哪个房的丫鬟叹了口气。旁边的几个丫鬟也紧巴巴地往里看,低声议论,却都不敢越过院门一步。还有几个丫鬟婆子偷偷拭起了泪。她们还说什么好可惜,大老爷很生气,二姨娘哭得晕过去好几次之类的……
外侧,严妈妈看到秦妈妈带着盛烟来了,快步走过来,略微对他行了个轻薄的礼,喊了句“十少爷”。然后立马直起腰,皱眉斥责秦妈妈,说她不该捡在这个时候,领着人过来。
“院子里出了事儿,二姨娘方才哭得断过气去,大老爷和大夫人都在呢,这若是见了……”她顿了顿,眼神不屑,“还指不定气出一口血来!”
她这明里暗里,斜着眼瞅了自己,说的不是自己又是谁?盛烟不安地抬起头,又踮起脚尖往里探——
是哪位哥哥出了事儿吗?
他惴然地扯了扯秦妈妈的手,想问一问。可秦妈妈脸色幽沉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捂住他的嘴,摇了摇头。
盛烟顿时心里有数,看来,这不是他能问的事哪。
训斥了好一通,严妈妈才让秦妈妈和盛烟靠边等着,转身往院子里走。冲着那头咳嗽了一声,扎成堆的丫鬟婆子很快四散开,给她让出一条道。看看,虽说同样是下人,可只要跟在大夫人近前,那是比偏房里的少爷小姐们也多了份尊贵。
盛烟看着秦妈妈的眼眸里,就多了一分可怜。又想到自己,鼻子有些酸。
他年岁小,知道的事情有限,可总听老迈的婆子在母亲房下嚼舌根,说龙家如何等级森严,正房如何尊贵,还经常在背后说那些得宠的婆子坏话,满嘴的妒忌。这个严妈妈在背后是被人骂的最多的,说她怎么趾高气扬,怎么浑身都是十足侯门望族的派头。
盛烟就想,其实她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幸运,仰赖了正房的名头。母亲是曾经说过的,婆子丫鬟也都是奴仆,再有势力,也都是些狗仗人势,没什么可怕的!他在这家里,可是正儿八经的少爷!
静待了半个多时辰,进进出出了一波波的人,盛烟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得断断续续、模糊不清的呜咽与哭喊声,由远及近,宛若挣脱了线绳的风筝。
撒了秦妈妈的手,盛烟找见一块干净的石凳坐着,细密的睫毛在白皙的脸蛋行映出阴影,额头的刘海微微落下,露出他左边眉梢处的一颗痣。
这颗痣极小,带着一点微红,如果不细看是并不显山露水的。
又过了一会儿,好几个端着热水和帕子丫鬟进进出出。管家林叔又带了三四位大夫过来,进去了就没出来过。
其中一个大夫盛烟认得,他带着两位药童,是永嘉城里最出名的从太医院退休的老御医,有一回他来给四哥哥看病,他躲在暗处瞧见过。奶娘说,永嘉城的世家弟子,但凡有个头痛脑热,都愿意以重金请他。如今,连他都来了,可见躺在里面的,真的是大老爷极为重视的人……难道,是三哥哥吗?
这院子是几位哥哥一同住在里面的,但他们现在也都站在院外,除了三哥哥一个……
盛烟不安地捏着手指,习惯性地扣住指甲,深吸几口气,心情总算稍微平静了。隔了一阵,被一声突如其来的哭声给怔住了。
所有人就看见,一个穿着锦缎绿衣的丫鬟抱着一袭血衣,跌跌撞撞跑出来。衣服上,洒落着星点殷红的血块,泛着浓郁的黑,晕染开一大片黑红而瑰丽的颜色。
任谁不懂医理,也看得出,这血中带了毒,且不是普通的毒。
随即,一声凄厉的叫喊划过天际,将盛烟牢牢钉在了地上。
“涎儿,我的儿啊——”
这凄厉的哭声犹如洪水,瞬时冲垮了整个朱栾院,盛烟眼前的桃花、竹枝、红外白墙都渐渐摇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