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道:“方老先生这么问,可是想说什么?”
方天喜看着那如潭水一般深幽的眼,长叹了一声:“其实你已经猜到了,何必再问呢?你早就同孙元让相识,又深谈过彼此的志向,明白对方的为人。他是个老夫选中的,能平乱世之人,你也一样,如今男未婚女未嫁,若是联手,这世间必会更快安定。”
伏波的确看出来了,“求偶欲”是一种难以掩饰的情绪,哪怕孙元让不开口,她也能看得分明。可是对她而言,这点心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天喜本人为何要如此上心,一力推波助澜呢?
伏波确实好奇,也确实问了出来:“你为何这么想让我嫁给孙元让,只是为了平天下吗?”
方天喜难得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我是为了你,你毕竟是邱晟的闺女,哪能看你走上一条断头路?”
这话可就重了,伏波却听懂了:“你觉得我立的是无根之基,越是家大业大,就越是有性命之忧?”
这还真是一针见血,方天喜见她都如此说了,也不再犹豫:“不错,你手握重兵,却只有偏安一隅的心思,不论是经营粤州还是图谋江东,为的都是经营海上。这就如稚童握刃,没有荆湖这等腹心之地,再怎么花费心思也不过是传檄可破,届时你又要何处容身?但跟孙元让联手,你有舟师他有雄兵,半壁江山指日可待!”
像是害怕她在说什么小女儿之言,方天喜立刻又补充了一句:“小孙并非那种寡情薄意之徒,他也是无父无母的出身,对于能共患难的妻子绝不会三心二意。况且你手上还有战船战兵,又是个能杀人的悍将,他岂敢亏待你了?等诞下子嗣,天下还不是你二人的。”
这番话是真的入情入理,也实打实的为她想了,看着方天喜那略显焦急的神色,伏波笑了:“有一点,老先生倒是没有猜错,我的确无意称帝。”
这根本就不用说,第一次见她,这丫头就吐露了一大串无君无父的狂言,还什么三百年之后的世道如何。她若真有心大位,何必做想这些?
也正因此,方天喜才会选孙元让,不为别的,只为孙元让有一颗重整河山,而非颠覆它的心。他是穷苦出身,懂得那些百姓的想法,将来治国也不至于行差踏错。若是伏波能嫁给孙元让,说不定也会收敛一二心中狂念,这天下万千黎庶,不该因一人的想法遭难。
伏波并没有因为对方的神色住口,而是继续道:“只要有皇帝,就会有因天子忌惮死于非命的忠臣良将,就有为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的万千生民,这天底下不该有皇帝,我怎会去做个帝王,或是帝王身后的女人?”
“那你想要的海晏河清,又要如何实现?天下不能一统,御座没有君王,那些百姓又该何去何从?”方天喜反问,他可记着这丫头的志向,自然也想听听她的真心话,而非那些虚言。
“当然是如番禺,如粤州一般。没有君王,只有任事的官员,有法度规矩,百业兴盛,有教无类。”伏波坦然而言。
方天喜失望的摇了摇头:“这未免荒唐,不切实际。”
伏波反问:“为何不切实际?当年粮食产出不足,养不起那么多人,就有了生殉,有了奴婢仆从。后来粮食多了,需要更多人种地,生殉开始为人不齿,有了泥胎陶像。之后田地更多,朝廷需要人来耕种,就有了放奴的法度。那等到工坊遍开,等到新鲜的作物层出不穷,等到商贾遍地,白银泛滥,这世道又会如何呢?”
伏波说的不快不慢,然而每一字都有若千钧,压在了方天喜心头。他的心突然怦怦跳了起来,也突然想明白了那些银行,那些工坊的用处。它们从来都不是为了赚钱的,至少不只是为了赚钱。
“可是这,可是这……”方天喜嘴唇颤了颤,“你想的太简单了,那些银钱不还是会让世家,巨富拢在手中,若是连王法都没法制衡,谁又能制住他们呢?”
这还真是才思敏捷,一针见血,伏波笑了:“所以我才立了公善教,没有人该做别人的奴隶,儿子不是父亲的奴隶,妻子不是丈夫的奴隶,臣子也不是天子的奴隶,若是让他们知晓了什么才是个人,什么才是尊严,什么才是公平,你觉得这些人还会任人欺压吗?”
不会的,他们会揭竿而起,不服管教,会为了远胜奴仆的待遇不满,有尊严的人,便是“士”了,那是能让君王血溅三步的存在。她想要教化出这样的百姓吗,整个天下都如此?
这一刻,就连方天喜那聪慧无比的头脑,都陷入了极度的混乱,这想法太离谱了,也太出脱了,为什么会自一个女子的脑中生出,只因她无父无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