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不是厮杀汉子出身。实话跟你们讲,我本来没想过要成为武人。”雷远换了个较为舒适的坐姿,徐徐道:“若能活在太平年间,安安稳稳过一世才是最好的。每天都能吃饱饭,活的长久点,娶妻生子,赡养老人,亲眼看见家族兴旺、儿孙成群,死后还有香火世代供奉,多好?”
雷远的话语并不响亮,却顺着山风飘出很远。人群中还散布着一些人,低声复述着雷远的话,让更多人能够听到。
填饱肚子,安稳的生活,甚至可以娶个女人在家,生几个娃娃,还有死后的香火供奉?那就是太平的日子、神仙才有的日子,那多美啊!谁不喜欢呢?哪怕再怎么凶悍好战的将士,都无法反驳他的话。
眼前这些将士们中,许多人都有颠沛流离的经历,他们曾是流民,是败兵,是贼寇,是亡命,是彻彻底底的无路可走了,才逃亡到起伏连绵的灊山中,得到淮南豪右们的收容。然而,是什么让他们成为流民,成为败兵,成为贼寇,成为亡命呢?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百年了,世世代代地这样下去,不是很好吗?
如果那样的生活还在,谁会想要刀头舐血过日子呢?
他们中的有些人忽然回忆起,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自己曾经拥有过雷远说的那些东西,曾经有父母,有妻子,有孩子,有家庭,有平静的生活。只不过,很多东西都被乱世剥夺了,再也回不来。于是,他们呜呜地哭了起来。
雷远的话语,还在夜风中传来。这话语激起了他们心中的痛苦,他们不想听,却又不得不听下去:“真的,老实说,我一点都不想上战场厮杀。这世上真有人会放着安生日子不过,特别喜欢这种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我不信!没有这种人!”
雷远叹了口气,语气渐渐低沉:“可我也没办法呀。我们都想过安生日子,可是有人不准。这些年来,附近地界的战乱从无停歇,兵灾无穷无尽,一支又一支军队在我们的家乡故土来去厮杀。他们所到之处,让人过不了安生日子,让人根本活不下去!”
慢慢的,近处、远处听到他说话的士卒们,都安静下来。他们放下手中的碗,听雷远娓娓道来。
兵灾是什么样子,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因为受够了饥荒、瘟疫、战乱和官吏压榨的折磨,才背井离乡,来到江淮之间。他们亲眼见识过军队在家乡肆虐,见识过那些如狼似虎的恶人们杀人、抢劫、侮辱女性、焚烧住宅。那种可怕的场景,甚至会在夜深人静时将他们惊醒。
原本是握锄头的手,为什么要握刀?还不是因为没有锄头可握了吗?
还不是因为除了刀,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保卫自己吗?
“所以大家才会来到灊山,因为只有在这里,大家能够喘口气,能够像个人一样地安稳过几天。对吗?可惜现在兵灾又来了。曹操带着他的大军来了,杀到了我们的家门口!”雷远忽然用足力气大喊,让声音能够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就在几天前,我在安丰、汝阴一带劝说百姓们撤离。而曹军也同时杀到,从大槐里、小槐里往东,在山阳亭、旬明亭附近的原本人烟繁茂之处,未能及时行动的居民,一夜之间就被曹军屠杀殆尽。那里的百姓,都是可怜人啊,他们这些年来所受的苦,和我们并无分别。可他们……”
雷远指着自己的眼睛大声咆哮:“我们且战且走的时候亲眼看见,他们的首级就被挂在了曹军斥候骑兵的战马之前……那不是几个人,而是几百人或者更多无辜丧命的人!”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曹军的凶恶,早就不是什么新闻,在场的每个人都听说过。甚至有人亲身经历过那杀戮,是从尸体堆中捡回的自家性命,而雷远的话语,让他们再次想起了那些普通人无法想象的残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