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野画家 其实是九节狼 2390 字 2022-08-26

但杜富贵不是农民工,他还是农民。三年前杜浪被杜夏接到蓉城上学,他和妻子也跟着来了,在蓉城更偏远的地方包了几亩本地人荒废的土地,自己种点水果蔬菜,再拿到早市上卖,一年挣不了几个钱,但加上杜夏几千块的孝敬,他们在蓉城边缘也能活下去。

何筝问过杜浪,杜富贵为什么不去工厂或者工地,杜浪说杜富贵二十年前第一次外出打工就把腰伤了,很多活都干不了,不能像村子里其他男性一样,继续去沿海东部充当劳动力。

而在另一个城市被那里的本地人当着面用方言称呼“外地人”的异乡客都深有体会:只有在从小生活到大的村庄里,他们才是真正的人,而不仅仅是劳动力。逢年过节的时候,从小一起打滚爬树的竹马朋友从外面的世界回乡,杜富贵在酒席上用的就是这套说辞,更何况他又有了一个儿子,比起能往家里带钱的父亲,他声称自己要做一个合格的爸爸,不能让杜浪成为缺乏关爱的留守儿童,给予他亲情和陪伴。

杜浪六岁那年被陪伴成啥样后村民们也有目共睹,杜富贵却愣是在杜夏带着钱回来,盖好三层砖房后,才时隔十二年扬眉吐气地又一次出门离开。

所以杜浪还说,杜富贵“死要面子活受罪”。这种带着家乡腔调的俗语杜浪还跟何筝说过一句,叫“吃不穷穿不穷,算不住一世穷”。

那次两人聊什么来着,好像还是父亲。杜浪是真没怎么把杜富贵当老子,读初中后就总能想方设法搞点兼职的小收入,不问杜富贵再要钱。而任谁生了个六岁就背人命的儿子,这个父亲肯定也当的胆战心惊。

但杜富贵当年要是没把杜夏卖了换嫁妆,杜浪就不会和那个酒鬼男人有之后的冲突。这事就算没记录进档案,过了十多年也有人打听,纸里包不住火。

而如果杜富贵让杜夏拿着市重点的免费名额继续读书,杜夏就算闭着眼只考了个二三本,那个时代的大学生闭着眼也能进到像模像样的单位,找份像模像样的工作,而不是重复上一辈的路当出卖劳动力的仿画民工。

好在杜夏争气,还不计前嫌,十二年后人回来了,还带着钱。杜富贵又没算住,把钱用在宅基地盖楼上,而不是镇里的商品房,才过去三年,连他们那么偏远的小地方的房价都上涨,三年前可以全款买的户型三年后只能首付。

杜富贵是个在现实生活和符号意义上双重失败的父亲,和何筝血缘上的父亲有天壤之别。何筝听到杜富贵在楼下急了两声,想找回自己身为父亲的尊严,他不得不承认,站在财富金字塔顶端的程荣升确实有某种不可抗拒的魅力,吸引一个又一个艾琳前赴后继,做见不得光的情人,为自己的后代换得社会地位,光鲜亮丽。

但当何筝面对杜夏的母亲,他一时间又说不出,这个同样农村出身的女人和那些艾琳有什么区别。

何筝还不知道那位母亲的名字,只见她站在丈夫缩头探脑过的拐角,仰着脑袋,一双眼乌光发亮,大大方方看向何筝。

她竟然和何筝的生母一样,有一对灵动的眼珠子,在哪里都发亮,她们的眼珠子被眼眶框死了,明珠变鱼目,再怎么闪动都跳不出去。

她后脑盘发,发抓的塑料质感明显,但能包裹住全部头发,她往后捋的头发看起来还是乱乱的,脑顶开始生长的几缕白发,又让何筝想到了阿珍。

女人好像都这样。何筝似乎是有些不忍心去细想,到底什么样。

“……杜夏呢?”那女人语气里有不合时宜的欢快,甚至还想上楼走近,她的脚步被何筝漠然的眼神制止。

但女人对情绪是很敏感的。她至少知道,何筝并不冷冰冰。

何筝也在克制。他记得杜浪提起这位母亲时的无奈,她精神状态时好时坏,严重的时候上一秒神神叨叨,下一刻就歇斯底里,照顾妻子也是杜富贵不外出打工的理由之一。

“我儿子住在这里。”她指了指何筝倚靠的那扇门,目前还很稳定。

像个童心未泯的老阿姨,她来的目的不是见儿子,而是玩游戏,找宝藏和财宝金银。

何筝问:“你们找他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那女人也困惑了,父母找子女,天经地义。

何筝沉默了两秒,又问:“你们来找他要钱?”

女人粲然一笑,眼尾的皱纹明显:“你怎么知道。”

何筝也轻笑了一下。

正要问要多少,那女人被杜富贵凶狠地训呵了一声。她的笑容立马就垮了,却没顶嘴,不情不愿地往后退,把上楼的通道更大面积地让给杜富贵。

杜富贵反而冲何筝憨憨一笑。也不知道从杜浪那里了解了多少,他跟何筝套近乎:“你就是——”

他抬腿,也想上前。何筝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凌厉,逼得他把腿缩了回去。

何筝问:“你要多少?”

杜富贵刚开始都没意识到他在谈钱,呆滞了好几秒。

何筝:“钱我可以给你,但要等到我们上飞机后。”

“不……我们不是……”

杜富贵第一次见这么年轻、又这么不拐弯抹角直接谈钱的人,这个人身上又有环境所掩盖不了的贵气,让人相信就算说出一个天文数字,他也能不费吹灰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