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厌殊垂下眸子。
他懒散凉薄的目光滑向少年佛子身后的谢君辞。
他的身体到达极限,死亡的阴影逐渐靠近。
叶枕枫这些年来修炼的鬼术在这一瞬间发挥了作用——他先死亡之前一步舍弃的躯壳,以鬼术控制自己的魂魄,直径冲向最近的一条鱼妖。
鹤羽君大抵是知晓齐厌殊出岛后这些年的经历的,可齐厌殊对他的一切却一无所知。
叶枕枫跃入海漩涡之后,只靠着惊人的意志力挺到了他从另一个海域出现的时候。
叶枕枫的魂识附着在鱼的身上,奋力向着前方游去。
鱼怪简单的大脑不断影响着叶枕枫的意识,想要将外来者同化吞灭。
夺舍并不是一件好选择,尤其是当你夺舍的是动物的时候。
人夺舍人,都容易被原主抹去,更何况是动物?
他叫叶枕枫,他要活着,他要回家。
他叫叶枕枫,他要活着,他要回家。
叶枕枫抛弃了躯壳,意识也逐渐模糊,唯有执念在他心中盘旋,让他不忘记自己是谁。
一边机械地向着前方游去,叶枕枫一边不断地在脑海里自言自语。
不知道。他没有很多力气能想起其他事情,只是一直一直想要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他叫叶枕枫,对不起,他要活着,他要回家,对不……
他叫叶枕枫,他要活着,他要回家……
还有、还有是什么事情是不能忘的?
叶枕枫麻木地赶路,他能察觉到自己每换一只动物,自己就会虚弱一点点。
他没日没夜的向前飞,不知过了几日还是几年,一切都恐怖、空洞而麻木。唯有回家的执念让叶枕枫坚持。
叶枕枫换了一条又一条鱼,在海鸟捕猎时,他跃出海面,转而又夺舍附身鸟儿。
能在修仙界无人区的海域活下来的都是身经百炼的高级妖兽了,飞得比普通鸟更快。
她是那么美好的女子,她很善良,笑起来时嘴角有浅浅的梨涡,最喜欢吃集市上卖的软柿。她说等成婚后,她要他帮她在后院修一个木秋千。
就算他们没成亲,他也可以帮她做秋千啊。
最差的时候,他有一度差点就忘记自己是谁了。
他想起了阿芙。
叶枕枫抱着怀里女子温热的身体,他昏昏沉沉地想,要不就这样吧。
一切都结束吧,他太累了,让他在这个梦境里永远沉睡。
不……不对,他确实做了一个秋千,挂在后院的大树上。爹娘不在的时候,他会在那棵树下悄悄地吻她。这时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阿芙就会烧得耳尖发红,连忙藏在他的怀里,可往往都是隔壁的花猫来树上磨爪子。他朗声笑起来的时候,她会羞恼地打他的胸膛,要他小点声。
然后……然后发生了什么来着……
他终于回到了修仙界的大陆。
-
天空上的鸟儿昏昏欲睡,就在这时,轰——!一道雷骤地从天空劈过,下起了大雨。
叶枕枫骤地清醒了过来,他低下头,看到前方就是陆地。
鹤羽君笑了起来,虞松泽却露不出笑意。
他经历过的那些实在是太惨痛了,虞松泽甚至不知晓如果是自己的话,能不能坚持下去。
鹤羽君倒满了茶杯。
“抵达修仙界大陆的时候,我已经很虚弱了。”他轻轻说,“我没办法夺舍健全的人,只能去寻找快要断气的可怜蛋。在修仙界里想要枉死,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没人管的小可怜,让我一顿好找。”
‘他’面色惨白,走路摇摇晃晃,甚至离近了仿佛还能闻到一些奇怪的味道。
叶枕枫的魂魄已经无力控制这个身体,他勉强来到记忆里叶家的位置,却发现——这里变成了一片空地。
鹤羽君说,“我就这样一路借尸还魂,终于赶回了老家。那时的我是以人修鬼,虽然算是修鬼奇才,也并没有多强大,到家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儿了。”
叶枕枫借助最后一个身体抵达仙城的时候,已经是旁人能看得出来的怪异。
他已经被掳走几十年了,修仙界里没修为的普通人哪里会记得几十年前的普通住户呢?
有人看到他状态实在怪异,请来了仙城里的一位老者。
什么都没了。
叶枕枫几乎要发疯,他无力地跪在地上,抓住来往者的衣袖,魔怔一般一遍又一遍地问他们叶家在哪里。
他心里已经有不好的预感,他努力寻找借口,不去多想。
“这一家三口几十年前早死啦。”老者叹气道,“老夫还记得,那日这叶家莫名其妙着了大火,房子都烧没了,三个人在里面躺得板板正正,似乎是自杀了。你是他们的旧人,还是……?”
“叶家?你要找的是那叶汉义一家?”老人询问。
“没错。”叶枕枫抓住老人的衣摆,他喃喃道,“他们人呢?他们是不是搬走了?他们搬去了其他地方,去了其他仙域……”
不可能,不可能!
这一路上叶枕枫想过太多的可能性,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中年的阿芙,看到她和其他人成婚生子,那也是极好的。
老者的话,叶枕枫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的身体僵硬地倒在地面上,苍凉的天空映着叶枕枫浑浊的眼底。
他被抓走的那一天,他们就死了。
玄云岛杀了他的爹娘和阿芙。
他已经什么都不求了,他不想复仇,不要尊严,背信弃义抛弃了生死之交的师兄……他已经抛弃一切了,所求的不过是看他们一眼就好,就一眼。
可为什么会这样,他们怎么会死呢?
叶枕枫死不瞑目。
…
叶枕枫睁大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一股巨大的仇恨从心底涌出,在临死前占据了他的一切。
“正是。阿芙本想陪我,可是鬼界太过折磨,她承受不住,太正常不过。”鹤羽君笑道,“我送她入了轮回,独自一人在鬼界修炼,百年后终于塑起身体,又是百年后慢慢有了人样。”
叶枕枫原本的执念是活下去见家人,在临死前的那一刻变成了复仇。
“后来的事情你应该便知道了。”鹤羽君淡淡地说,“我死后入了阴曹地府,在奈何桥边,碰上了一直等我的阿芙。如果玄云岛没有赶尽杀绝,或许我便与她一同投胎转世了。”
虞松泽低声道,“您选择了入鬼界?”
叶枕枫从此变成了手段狠辣的鹤羽君。
后来的几百年里,他运筹帷幄,一步一步算计天下。
他为复仇,宁可与叶芙生死永相隔。
鹤羽君垂下眸子,他淡声道,“我本只是个人人可欺的鼠辈,哪怕他们肯给我一丝退路,我一辈子便只当那软弱之人,不会一丝一毫想着复仇。可是,没人给过我这个后路。“
于是,鹤羽君救了虞松泽,顺手弄死了那些下人。
虞松泽前世没有死,鹤羽君便让他修了魔。
前世里,他救虞松泽是个意外。
鹤羽君其实并不喜欢意料之外的事情,他要把每一步都攥在手里才放心。可是当看到要被长工打死的少年时,他想起了自己的曾经。
他就是要看看,无垢道心修魔是什么样子。
虞松泽天生就该修仙,他修魔的每一刻都要忍耐痛楚。这本来是鹤羽君想看到的,他这样卑劣的人,得了权势之后好像也应该和那五个老东西一模一样,喜欢看人受苦。
其实这起初也是他的一份丑陋邪恶的心思,他明知虞松泽无垢道心,知晓这个少年若是正常长大修仙,几百年后或许又是一个如同齐厌殊那样他遥不可及的明月。
鹤羽君便偏要让明珠蒙尘,只因他自己深陷淤泥里。
虞松泽是他的属下,他的徒弟,也像是他的儿子。
时间越长,这份后悔便越强烈。
可是,鹤羽君后悔了。
他本来是把虞松泽当做宠物一样收下,可养的时间长了,不知不觉便动了真心思。
只有鹤羽君自己知晓,他不进攻的唯一原因,是齐厌殊。
他自觉当年背信弃义,将齐厌殊抛弃在玄云岛,他不敢见他。他觉得自己对不起齐厌殊,怎么敢在他面前露面?以齐厌殊的脾气,或许都有可能杀了他。
漫长的时间过去,鹤羽君平定了鬼魔二界,成了共主。
所有属下都知道他对修仙界进攻的,可是所有人等啊等,鹤羽君没有任何动静,好像真的要好好经营鬼魔二界了。
想着这一点,鹤羽君不由得一再推迟进攻的念头。
原本对玄云岛的仇恨在齐厌殊过上新生活面前相比,仿佛是可以忍受的。
鹤羽君再一次注意到修仙界的时候,齐厌殊已经是三个徒弟的师父了。
他欣慰地想,齐厌殊至少开始了新的生活,有了徒弟陪他,他似乎过得不错。
直到数百年后,修仙界再遭变故。
灵兽妖化席卷整个修仙界,所到之处民不聊生,各大门派损失惨痛。
至少他们其中一人如今过得很好,鹤羽君不想破坏这份安宁。
尽管如果一切顺利的话,齐厌殊或许还要活几千年或者飞升,鹤羽君一边无限期暂停进攻,一边慢条细理地仍然不断往修仙界安插自己的人手。
鹤羽君到这时心态已经发生转变,几百年了,他从当初的复仇,又逐渐变成了自我修炼,他已经从鬼修转道魔修的一半,剩下一半需要这个圣级法宝。
而且……或许也可以给虞松泽试一试,看看是否能有办法让他修仙。
就在这时,仙盟第二大门派的金翼仙宗发出橄榄枝,询问鹤羽君想不想合作,共同抵抗妖兽浪潮,毕竟修仙界失手,妖魔二界也无法独善其身。
为此,对方还愿意用圣级法宝半烛杯作为交换。
虞松泽拼死相救,终于杀出一条血路,以命换命,才救下了他。
鹤羽君失去了自己一手养大的徒弟,他踉踉跄跄地跑回魔界,没想到副手又告诉他另一个噩耗——齐厌殊身死,沧琅宗化为尊者秘境,三个弟子下落不明。
于是,鹤羽君同意了。
没想到,这竟然是一个布下天罗地网的陷阱,布阵的人似乎特别熟悉鹤羽君,每一点都布置在他的死穴上。
“主上,您要杀谁?”属下立刻问道。
“所有人。”鹤羽君沙哑地笑了,“所有人,所有人!”
听完这个消息,鹤羽君当即吐了血,他大病一场。
忠心耿耿的属下守在他的病榻边,数日后,便听到床上的人声音沙哑地开口道,“杀……”
总感觉……主上哪里变了?好像更、更危险了。
鹤羽君最后几十年陷入了疯狂的报复当中,他精神状态不太好,有时的攻击不分青红皂白,甚至都不分对面是谁。
他前一瞬还在笑,后一瞬便狰狞地说,“世家、仙盟、玄云岛……本君要杀了所有人,给我的师兄,我的徒儿,我的阿芙陪葬!”
属下们面面相觑,他们都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我前世受刺激太大,似乎变蠢了许多。”鹤羽君摇了摇扇子,他说,“我死之前才回过味来,我似乎被人当枪使了。”
他抬头看向虞松泽,笑道,“幸好还能重来一世,不幸中的万幸。”
他一己之力将本来还能苟延残喘的五界毁灭的进程加快数倍。
一直到最后一刻,鹤羽君看着天下大乱,看着虞念清以身祭天,他混沌了数年的大脑终于慢慢清醒了。
虞松泽低声道,“那您让谢君辞带走我妹妹……”|
“你妹妹气运加身,我从来没见过命这样硬的天之骄子,要知道祭天也不是谁都能祭的。”鹤羽君说,“我想她这样硬的福气之命,万一真的给你师伯带些好运呢?没想到还真的转命了。真是不错。”
虞松泽一点都笑不出来。
听完他和齐厌殊的过去,就好像听了一个漫长的恐怖故事,将他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且不说他确实是他前世的师父,虞松泽自己其实都有感触。
“您说齐厌殊是师伯也没错。”虞松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自然是我师伯。”
鹤羽君下意识说完,才后知后觉歉意道,“我嘴快了,你不要介意。”
哪怕鹤羽君是省略着讲述的,许多地方都一笔带过,可虞松泽还是能听出里面的惨烈。
“作数。”虞松泽认真地说,“您难过的时候,我心里也难过。我想我前世一定是很敬重在意您的。”
鹤羽君怔怔地看了他半响,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笑道,“你这孩子,去了一趟修仙界,怎么这么会说话了?”
鹤羽君一怔,虞松泽的意思透着他似乎认同自己前世是他徒弟的身份,这出乎他的意外。
他无奈道,“什么一日为师,都前世的事情了,早就不作数了。”
他伸手揉了揉虞松泽的头顶,虞松泽还想说什么,鹤羽君转移话题道,“听我说了这么多,你是不是累了,来,吃点糕点。”
虞松泽看着男人,他怀疑地说,“您是不是害羞了?”
鹤羽君:……
完了,竟然被毛头小子看透了,他这两世为人的老脸算是没处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