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明媚的阳光照过来的时候,一切恍如隔世。
虞承衍不由闭了闭眼睛,躲避忽然到来的光亮。这样的阳光,对于一个本想要躲避在精神海黑暗中放弃生命的人,有些过于明亮了。
作为儿子,他既没有让母亲过上好日子,也没有让父亲满意,反而在诞生的那一刻,就给他们带来无穷的灾难。
在知道真相之后,他甚至也理解了谢剑白。
虞惟对他们而言都那样重要,哪怕是他自己,也无法原谅这一切。
只要自己消失,一切都会好转吧。
虞承衍有些颓废地想,这又是哪段过去呢?若是在离开前,能多看看父母几眼也好。
很快,刺眼的光亮逐渐回归正常。
在视线看到东西之前,虞承衍听到了砰的开门一声响,有女子高兴地道,“生了生了,姐姐生了,是个小子!”
虞承衍这才看到,进入视野的是一幢普通的宅子。
开门的那个女子怀里抱着一个襁褓,门外有许多等待的其他修士,似乎都是一家人,听到之后连忙都聚了过来,众人都开心不已。
整个场景算得上温馨,只是有一点,这些大人们通通只能看到半张脸,从鼻子以上,却变得模糊不清,分不出谁是谁,只能从声音和服饰上分辨。
“哎唷,看看咱小外甥长的真漂亮,眼睛像姐姐,嘴巴像姐夫,以后一定是个俊朗飘逸的男子。”
“尽是胡说,孩子才出生,哪儿能看出来像谁。我看你就是想讨喜钱去炼剑吧。”
众人七嘴八舌,但都喜气洋洋,很快又进屋去恭喜刚刚成为母亲的‘姐姐’。
虞承衍看着被众多修士围在其中的夫妻,和他们怀里抱着的婴孩,原本一头雾水。
所有人的面容都是模糊不清的,只有那个孩子是正常的样貌。虞承衍注视着那小婴儿的面容,他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这、这孩子该不会是他爹吧?
就在这时,有人从外面跑进来,大声说,“师父、师娘,快看外面啊!天上到处都是霞光,我还看到了仙鸟,真的!”
听到他这样说,虞承衍的心沉了沉。
果然,那个刚刚出生的孩子就是谢剑白。这些都是他的家人,也都该是虞承衍的长辈。
可惜按照之前父亲的说法,他出生时的奇异景象引得修真界震动,而后一家人便全被杀了。
一万年前的修真界是乱世,更没有如今林立的仙门和世家相互制衡,那时世道极其混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年代。
从屋中的陈设来看,这是一个清贫朴素的剑修家庭,应该是家人和徒弟都生活在同个屋檐下,到处都能看到剑谱和摆放的剑架。
生活过得这样局促,这些修士们应该都没到金丹期,只是一些普通的修士,在乱世中彼此依靠。
虞承衍复杂地注视着他还很年轻的爷爷和奶奶、叔叔姨妈们为了新生命的诞生而感到高兴,还有才是少年年纪的小弟子好奇地看着师父的儿子,用清脆天真的语气说要保护好小弟弟。
“那你可要好好珍惜保护他的机会。”不知道哪位叔叔笑道,“这孩子根骨奇佳,我从未见过这样天赋的人,他或许不到十年就能超越你师父了。到时候,我们这些人都要被小不点保护了。”
虞承衍心说,何止呢。
饶是爷爷,恐怕也只有筑基期修为,可他的儿子却是超世之才,二十出头就飞升的奇迹啊。
就以这个恐怖的修炼速度,虞承衍很怀疑他那刚诞生不到一个时辰的亲爹,此时此刻就已经有炼气期修为了。
若这些长辈的期盼能够成真,或许那倒真是个温馨又好笑的未来。
这个实力低微的小家庭或许真的会多一个顶梁柱,虽然顶梁柱很可能是还是个爱吃糖的小孩子。想想那个画面,就让人忍不住想笑。
虞承衍的心却越来越沉,他清楚地知晓未来会发生什么,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命运走向它该前进的方向。
刚刚还在为新生命诞生而感到高兴的小家族,转瞬便血流成河。
男女老少的血顺着地板流淌蔓延,入侵者走到房屋的角落,将尸体挑开,露出里面被大人紧紧抱住的襁褓。
襁褓中的婴孩被刚刚打斗的声音吓得大哭,那人却不慌不忙地拿出法宝,似乎是测量根骨天赋用的。
确定之后,他才将孩子抱在怀里,向着外面走去,跨过脚下一个又一个尸体。
“师兄,我们这次可捡到宝了。”那人笑道,“这孩子真是了不得,怪不得出现天地会出现异象……说不定,以后他能将整个修真界闹得天翻地覆呢。”
其他人也都聚齐,为首那人,正是中年样貌的郭正诚!
郭正诚看了一眼大哭不止的婴孩,倒是不喜形于色,他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走。”
大哭的婴儿被他们直接弄昏过去,整个场景也跟随孩子失去意识而黑暗了下来。
虞承衍青筋绷起,咬紧牙关才看完了这一段记忆。
他从未如此憎恨过什么人,哪怕是最讨厌谢剑白的时候,也从未动过杀了他的念头。可是这一刻,虞承衍却恨不得将这些人千刀万剐。
他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发生这些事情,如今的谢剑白会不会是另一个模样?
虞承衍还没压下心头的怒火和杀意,视野便再次亮了起来。
谢剑白曾经跟他说过,他有一个师父和四个师叔。
这五人集体行动,夺来孩子之后,又另行找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隐匿了下来。
虞承衍猜测这里和谢剑白原本的家相距很远,因为外部植物和自然景色发生了些微变化,这五人至少横跨了数个仙州。
如今,他们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毁尸灭迹,在他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孩子秘密转移到了这样遥远的地方,再也没人知道真相是什么了。
一开始,虞承衍还能勉强认为郭正诚还有些人性。至少他对这个抢夺来的孩子还算上心,甚至特地给他找了奶娘。
平时以他为首的五个修士,也都是和颜悦色地抱着孩子哄着。若是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们是这婴儿的亲叔叔,哪里能看得出曾经杀人一家的狠毒?
只不过,抱着在院子里转转,用玩具逗弄逗弄之类的事情他们是做的,可是真要全心全意照顾孩子,这些人却绝不可能。小婴儿平时起居生活,都是靠着那个奶娘来照顾。
谢剑白三四岁便已经能看出聪明绝顶的天赋,他不仅仅是在修炼方面根骨奇佳,有些孩子这个年纪说话都困难,可是他已经能够口齿伶俐地背长篇文章。
小少年的面容长得精致漂亮极了,又如此聪明伶俐,师父师叔说过一次的文章就能大差不差地记住,听话又乖巧,看得虞承衍心都要化了。
若是他的话,定舍不得对这样一个孩子太严苛的。
可是郭正诚便不是如此,其他师叔偶尔还有笑模样,郭正诚却永远面无表情,他不会夸奖谢剑白的过人之处,却会斥责他一点点做错的地方,弄得小男孩很是畏惧他的这个师父。
更过分的是,郭正诚虽然名义上收谢剑白为徒,却根本没有好好对待他。
他将小孩子养在面积广阔却从不打理的后院中,少年才四五岁刚刚出头,便一直独自住在后院的一个简陋的小房子里,那似乎是原主人用来堆放杂物的地方,屋内的农具扫帚都没有清走,便摆放了一个小小的木床。
少年不被允许出院,每天就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小小年纪就要从早到晚地读书练剑,连玩耍的时间都没有,哪怕他蹲在看看蚂蚁,也会被训斥。
尽管如此,小少年却仍然十分阳光,带着孩子特有的纯真。
或许他不知道美好的生活该是什么样子的,师父师叔偶尔施舍一点点好东西,他便十分开心。
虞承衍在郭正诚的行为上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男人想做什么。或许他想将这样一位还没长大的惊世之才牢牢握在手里,所以要从小便扭曲谢剑白的心灵。
就像是一个从年幼时就被镣铐拴住的小象,成年后它已经拥有挣脱锁链的力量,却已经忘记自己能够反抗。
然而,后面郭正诚的行为却又让人不解了。
五岁的谢剑白已经有筑基期的修为,除了修炼练剑之外,他也没有落下读书。
那些书籍他总是看过一次便过目不忘,也在郭正诚严苛的要求下有一种超越成熟的气质,可是,他偶尔也会展露出孩子的一面。
比如少年谢剑白其实没那么喜欢看剑谱,他更喜欢看杂书或者小传,尤其是那些讲不同动物、甚至是妖怪奇谈的书。
他那样聪明,又被逼着早熟,很快便因为书本里的精彩世界,而好奇院外的天下。
有一天,他的师叔提来了一个笼子,里面是个刚刚断奶的小狗崽。
少年如获至宝,他歇了之前好奇的心思,转而整日将重点都转移到照顾小狗身上。
除了修炼和看书,其余所有时间他几乎都和小狗度过,就连睡觉的时候也要抱着它。
很快,一个又一个小动物进入后院,少年开心极了。他将自己的动物们都照料得很好,甚至会将自己的晚饭分给它们。
而之前只要他一旦‘不务正业’就训斥他的师父,如今也对少年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让少年谢剑白松了口气。
看着小男孩每日耐心地照顾小动物,看着他稚嫩又阳光的神情,虞承衍不由得沉默了。
谢剑白小时候和他长大之后,根本不像是同一个人。
谁能想到那样冰冷的男人,年少时竟然会如此阳光又开朗呢?
就这样,少年从未走出过自己长大的院子。
然而虞承衍最不明白的是,郭正诚怎么忽然转性了,知道自己徒弟喜欢动物,他没有进行打压,反而是投其所好?
院子里的生活日复一日,一转眼便过去两年,少年七岁多了。
他天生剑骨,在剑道上极为天才,可在其他方面也丝毫不差。
有受伤的小鸟落入院子里,少年请求师叔们帮忙救治,可这些人连人命都不放在眼里,又何谈一只鸟呢?
少年谢剑白为小鸟做了窝,他捧着受伤而奄奄一息的小鸟,将它放进窝里,然后按照自己曾经在书中看过的理论,开始自学治愈之术。
他不忍心拿动物试错,便一次次割开自己的手臂,再治愈自己。如此两天后,他竟然真的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治愈之术。
少年救治了小鸟,小鸟伤好之后却不愿离开,它在院外的大树筑巢,只要他一吹口哨,鸟儿就会飞向他。
他悉心照料的小猫小狗都已经长大,还把兔子和鱼养得肥肥胖胖,看起来比他还要健康一些。
少年已经很乖很听话了,他生活在如此艰苦的环境下,每日都要学习远超年龄的课程,练剑练到手心磨出厚厚的茧子,虞承衍看得心惊肉跳的。
虞承衍想到他自己的小时候,怪不得那时谢剑白会毫无人性地为他制定恐怖的学习计划,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样程度的学习修炼对于孩子而言是不人道的——毕竟他自己就是这么长大的啊!
他甚至从未看见少年谢剑白哭过一次,哪怕是委屈。少年真的已经很吃苦、很努力地做到师父师叔们的要求了。
直到有一天,郭正诚来了后院。
男人一般都在主屋里见他,很少来少年日常居住的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