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馥虞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上,一只手侧撑着脸,吐出青雾缭绕:“不还就不还吧。下周劳动节假期,四松体育场要举办联欢晚会。最近匡州事多,大型活动人流量大,加上到场的除了明星还有其他要员。许宁算是二者兼备,你去做他的保镖。”
傅十醒愣住了,大概是想不到周馥虞还能提出这样狗屁不通的命令,比直接用马鞭劈他的脊梁骨还屈辱。他盯着周馥虞掸下来的烟灰,上下两排牙齿磨出轻微的咯咯响声。
可惜他总是有办法制着傅十醒,“关于你妈妈的事情,等你伤口长好了,我带你去见一个认识她的人。”
周馥虞说完就把烟掐灭,转身出门了。傅十醒坐在床上,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展开静静躺在被子上的卷轴:可怜万里堪乘兴,枉是蛟龙解覆舟。力透纸背,狂草得真同恶蛟造乱一般,乌色墨迹张牙舞爪地几欲破纸窜出,腾云驾雾兴风作浪。相较之下,另一幅字竟然都能算是沉稳缄重了,跟周馥虞现下的风格都大相径庭。
稍稍有些眼熟,隐约记得周馥虞在而立左右写字就是这个模样的。
房间里的烟味还没散掉,泛苦熏人。傅十醒叹了口气,低头看了一眼缠着纱布的手臂。咪咪这狸奴聪明的很,周馥虞一走,立刻又床底下钻出来爬到傅十醒手边,谄媚地磨蹭着。这毛团手感滑软,让他心情好了几分,随手揪了手机上一枚白玉镂雕凤凰坠佩给他挂脖子上,也不管这玩意是用了多少钱从香港拍回来的。
周馥虞下楼准备出门。车子里除了方卧雏,还有谢无相,一块去拜访他的老师,傅雪竹的前辈——官肇清。
官肇清在周馥虞来之前是匡州公安的一把手。官肇清是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死磕派,嫉恶如仇廉洁奉公,连报纸上头的文人评价都是:官肇海清开。
周馥虞其实也算是官肇清的学生,刚来匡州的几年跟着他深入各种贼窝罪处,耳濡目染地实战学习。传言说那时候官肇清格外喜欢这个年轻人,下晚班后不止一次单独请周馥虞去打牙祭,一打生蚝一扎珠江纯生,官肇清喝得上头,义愤填膺地冲周馥虞吐露心迹,一定要把苏万麟这个黑老头斩草除根,永远逐出匡州还不够,最好流放到爪哇岛去,让他在岛上爱种多少大烟种多少,反正只能他自个当饭吃。
官肇清恨透了这些藏在黑暗中的玩意。他性格本身就属于那类非黑即白的人,更重要的是,官肇清的妻子还有女儿,都是被报复公安的毒贩绑架后残酷虐杀的。女儿去世的时候才十七岁,当着母亲的面先奸污,再用带铁钉的重锤一下一下敲,活生生地打死。然后再把目睹此状精神失常的女人用铁签避开要害一根根地穿,比凌迟更惨绝人寰,成了个刺猬后人却还没完全断呼吸。
毒贩把全程录成影像带,寄给了官肇清。
后来周馥虞竟然和苏万麟的女儿结婚,还用“和平”手段同苏万麟建交。官肇清那时候已经从一把手的位置上退了下来,但一官半职的话语权还是不小,知道后立刻就甩了乌纱帽,在整个公安面前不齿周馥虞,表示自己当初的赏识是瞎了眼。
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周馥虞自己的火还没点起来,似乎就被老前辈烧上了。他也没点念旧情的恭敬,隔墙打山地回一壶:“白子下了十几年了,也没见占了上风。倒是用黑的吃黑的,不已经吃掉了一块芙蓉饼么。”
这算是彻底撕破脸了——虽然周馥虞说得也不全无道理,苏万麟在匡州盘踞了太久,要赶尽杀绝,无疑是屠城一样的伤筋动骨,拔出萝卜带出泥,这无辜的老百姓,就是上头的尘土,再者,官肇清那硬碰硬的风格,实力上又确实有些悬殊,周馥虞接手后至少工伤殉职的比率整个就降了不少。
只是官肇清始终又放不下,歇了一两个月,转到公安大学去当刑侦学教授了。周馥虞知道后,头一年教师节还差人送了花过去,毕竟官肇清这种性格的人待在象牙塔里再好不过,赤子之心永远拳拳火热,应当传达给每一个年轻人。这花自然是被官肇清狠狠丢进垃圾桶里,送花的快递员还白白遭了一顿臭脸,不过这都是周馥虞不知道的事情了。
这些行业逸话,谢无相在上学的时候就听说了,毕竟官肇清很受学生的欢迎,不免就有人会去打听故事。他那时候成绩好,尤其在刑侦上优异,是官教授的关门弟子,私交甚笃,一冷一热的师生搭配也算是警校里一道别致风景线。
官肇清自然是三天两头就会跟谢无相咒骂周馥虞的——其实回想起来,谢无相觉得有两个很神奇的地方:一是官肇清这么善于用情感感染他人,几乎每个公安学子跟他谈三句就能立刻家国天下立志为民,可是偏偏谢无相完全没受官肇清的影响,一点对周馥虞的恶感都没有,出来不久后还投诚了周厅长。二是官肇清实际上还是忧国忧民地关心这象牙塔外头的事情,格外地就关注着这个上一任得意门生。
毕业后,谢无相还是逢年过节就要去看官肇清的。他孑然一身,妻女早逝,尽管教授工资不低,可就是固执地住在老城区的单位房里不愿意搬,也不请保姆不养宠物。后来当上了队长,也不敢告诉官肇清是周馥虞提拔的。
然而纸包不住火,有一回过中秋节,老同学合计着要不去陪陪官老。酒桌上兴起,不知道是谁说漏了嘴,夸道:“老谢啊,你现在可是我们几个里最有出息的了,年纪轻轻地就当了队长。周厅长这样的大贵人,你也给我引荐引荐一个!”
官肇清立刻就变了脸色,酒杯子重重地磕到饭桌上,竟然是砸碎了。他站起来指着谢无相的鼻子要他出去,团圆桌的气氛一下就僵透。任凭其他同学怎么劝,官肇清就是不改口,最后声音都变成暴跳如雷地吼。
谢无相只能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
后面他再去找官肇清,明明听见有声音,是有人在家的,可是自己怎么敲门,里头就是不开。谢无相知道自己这种“投敌”行为是伤了恩师的心,也没法子,只能以后过节买了东西悄悄让同学捎带着过去。
他也是好几年都没见过官肇清的面了,心里不免七上八下。不过在让官肇清生气的资历上,身边这位可比他要深得多,也不知道周馥虞到底有什么锦囊妙计能让官肇清愿意开门,还愿意跟他们说话。反正……谢无相是没抱什么希望。
作者有话说:
(白玉镂雕凤凰坠佩:正在故宫博物馆 我瞎掰的)
第三十八章 青心铁观音
车子准备要进老城区的居民区了,路窄人多,格外不好开。周馥虞开口叫停:“就停在这儿吧,我和谢七走进去。”
方卧雏应道:“哎,那我把车子找个地方停着。您出来了就给我打个电话,我就在放下您这儿接。”
周馥虞“嗯”了一声,带着谢无相下了车。谢无相注意到,周馥虞手里提了一袋子的珠江纯生,走去官肇清家里的路上也格外熟门熟路,还能在街道上顺手买一份萝卜牛杂。
“多加面筋,辣椒……谢七,官老师吃不吃辣来着?”
“不吃。免辣吧。”
“老了,都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