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延姬抚掌赞道:“不愧你年纪轻轻便能位列重臣,果然名不虚传——不错,我们如今身在地下宫殿的第二层,上面还有一座三倍于此处大小的宏伟殿宇。”
霍不疑眼中一闪:“三倍?这么大的地方,加上此处,都能容纳一千多人了罢。”
王延姬大笑:“你猜的不错,五百名死士,一千名壮勇——都是公孙宪多年豢养的心腹,原本是他们父子东山再起的本钱!”
“这些人都去哪儿了!”霍不疑上前一步。
王延姬淡淡道:“你们死前,我会说的。”
这时少商闻到一股淡淡火油味,循着气味去找,发觉殿宇东北部的穹顶上,倒悬着一座小小的玄武雕像,不知何时它口中露出个拇指大的小口子,缓缓流出浓稠的黑色液体。
袁慎也看见了,惊道:“你想烧死我们!”
王延姬笑的畅快:“你们放心,这火油得流一阵,我们还能说一阵话。”
“早知要命丧于此,好歹让我先了了娘娘的遗愿啊!”少商无力的靠着宫柱,一脸半真半假的懊恼。
王延姬冷声道:“你该多谢宣太后,若不是她薨逝的及时,死的就是你大母了。”
少商一愣:“什,什么,这与我大母有何相干。”
王延姬缓缓道:“霍袁二人,一个位高权重,重兵环绕,一个出身贵重,前呼后拥,我该如何找他们报仇呢?只有从你身上下手,以你为饵,不愁他俩不来。可你不是在深宫中,就躲在家里,我无从下手。但若是你大母过世,到时我买通几个儒生唱唱高调,撺掇你们全家扶棺回乡尽孝,路上不就有机会了?谁知……”
“谁知宣娘娘先薨逝了。”少商傻呆呆的,“还留下遗愿让我去她家乡,然后我大母就病愈了。”难怪程母那么好的身体,说病就病,连儿女都叫回床前了,又说好就好了,“好厉害的算计,我都有些敬佩你了。”
王延姬道:“我派人从楼缡处打听到你的行程,原本也是打算等你回程时,途径姚县再动手,到时慢慢炮制你,谁知人算不如天算……”
她快意的笑起来,“不过这样更好,你们三个如今都在我手中,任我杀刮!”
“既然天遂人意,不如我发个慈悲。”王延姬一脸残忍的笑意,“程少商,你们三人中我愿意放出一个。你说,我放谁好呢?”
少商叹息,不会吧,这么老的招数——“放谁都行啊。”她意兴阑珊。
王延姬冷下脸色:“你可想好了,待会儿我一声令下,这座殿宇立成一片火海,你们都会活活烧死!”
少商微笑道:“我说的是真话。你若放掉我,霍大人必然高兴,你若放掉霍大人,那我就心满意足了,你若放掉袁公子,那我与霍大人就生死一处——无论怎样,都很好啊,你看着办吧。”
袁慎抬头,没好气的歪了歪嘴角。
霍不疑轻笑出声,也只有女孩这样顽皮聪慧,才能将这等为难的生死抉择变成个笑话。
少商转头,甜笑着邀功:“我说的对吧。”
“对。”霍不疑摸摸她的头,满眼宠溺,“你说的话从没不对的。”
王延姬一计不成,面罩寒霜:“好,那我换个说法。若我要你杀一人,换取另一人活命,你会选谁?”
袁慎立刻席地坐下了——废话,女孩当然不会选他,不然自己就不会被退亲了!五年心力付诸流水啊,想起来就心疼!好吧,自己也算体会过一场真爱了。
霍不疑垂睫而站,一手扶着宫柱,另一手稍稍捏紧。
少商似乎想都没想:“自然是霍大人。”
王延姬有些意外:“你倒是薄情,也不怕袁公子难过。”
“袁公子是我好友,自从退亲后,我原打算过个二三十年再见他的。托夫人的福,我这么快又见了他,还因为急着知道他的安危,将霍大人拖下了水——我以为,如此已算是尽挚友的情分了。”
王延姬一时语塞。
少商平静道,“不过嘛,人总有远近亲疏,我若知道这里有夫人的陷阱,无论如何都不会让霍大人跟着来的。”
霍不疑含笑看她,仿佛全身都放出喜悦的光彩。
王延姬看他们情意缠绵,愈发愤怒:“你……”
“你说够了么?”霍不疑冷冷的打断她,“你若说够了,就让我说两句,你看看我说的对也不对。待我说完,夫人差不多就能点火了。”
王延姬看火油流下来在地面上形成的面积,冷哼一声。
“夫人适才说人算不如天算,这话不错。可夫人算计的再周祥,却不料想接二连三的遇到意外。”霍不疑双手负背,步履稳健的走前几步。
“第一个意外是袁侍中。夫人没想到他误打误撞的摸到田家屋堡,为免打草惊蛇,坏了你们的大计,你就用计将袁慎一行诱入深林,不声不响的围歼之。”
袁慎侧过脸去,不让别人看见他脸上的泪水。
“第二个意外是骆济通。这个意外更为致命,直接打乱了夫人的计划——若是骆济通得逞,要么少商死在骆济通手中,夫人就无法拿少商诱捕我了;要么是少商逃脱,但是成了惊弓之鸟,就此躲回安国郡或州牧的治所,等事情查清后再启程。”
“这时夫人听说我也来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让田朔派出蜀中死士,趁夜屠灭骆济通一行人,还刻意留下公孙氏余孽的痕迹。我心生疑窦,自然会循着踪迹一路跟来姚县。”
王延姬冷笑连连,一言不发。但少商看她神情,猜霍不疑应是说中了。
“整件事的幕后主使就是你与田朔两人,不过你们二人目的不同。你为的是报仇雪恨,需要公孙宪父子的人脉与势力。田朔为的是搅翻天地,浑水摸鱼,他需要你替他谋划——尤其是公孙宪死后,田朔没了主心骨。之后,你们引诱蜀郡守将史新叛乱,煽动地方豪强反抗度田令,伺机谋害太子,一环环丝丝入扣,真是好算计……”霍不疑道。
王延姬冷冷道:“我可没说过要谋害太子,这都是你自己猜的。”
霍不疑不在意的笑了笑:“你适才说,原本打算少商回程时途径姚县再动手,到时可以慢慢炮制她——你凭什么慢慢炮制她。若她不见了,楼垚必然会四处求助,不说陛下和娘娘,就是梁州牧与曲夫人也不会袖手旁观,到时你的底细必然会被翻出来。”
“你那么说,是因为届时豫州已是一片乱局。什么乱局能让梁州牧也自顾不暇?”霍不疑盯着王延姬的神色,“太子身边有人给你们通风报信吧。”
王延姬胸膛起伏,面色变幻:“……我不知道!”
“起初我也疑惑,你们如何能够引诱太子入毂,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没那么难。”
霍不疑步步紧逼,“太子随身带了数百护卫,只要买通其中几人,让他们按时通报,你们就能知道太子的行踪了。太子微服私访为的是什么,为了查访乡野如何看待朝廷政令。你们只要对症下药,就不难将太子引过去,我说对也不对!”
王延姬冷汗涔涔,面色发白:“你说的都对又如何,你们转眼就要死在此处了,你以为你还出的去吗?!”
霍不疑朗声大笑,然后定定的看向她:“我想出去,自然就能出去!我们身后那条通道虽被堵住了,可是既然你能下来,自然可走之路——我说不错吧,通道就在你身后!”
王延姬冷笑:“有本事出的来再说吧!”
“你难道没看见轰天油火弹——就是今日炸开你家屋堡的那种火器。”
王延姬得意道:“我知道,是以才临时变动计划,将你们诱来第二层地宫。这样小的地方,你们一旦使用那种火器,巨大的炸裂威力会将你们自己也撕裂的!”
“原本是这样不错。”霍不疑淡淡道,“可是你为了折磨袁侍中,特意将袁氏部曲的尸首丢在这里,却没想到会救了我们吧。”
“你什么意思?!”王延姬失声。
霍不疑懒得再理她,向一旁道:“阿飞,好了么?”
躲在宫柱后的梁邱飞道:“少主公,都好了,我这就点引线。”
王延姬赶紧退开石窗,朝身边人疯狂大喊:“点火,快点火!”
说时迟那时快,梁邱飞用火折子点燃长长的引线,两名弓手则在小石窗张弓搭箭,将点燃的箭簇射入地宫,霍不疑拉起少商,梁邱飞抓着袁慎,四人迅速躲到其余几名侍卫适才搭好的尸坑后。
——霍不疑虽然今日首次才接触火器,但他已经明白,要抵抗炸裂时那种震动天地的威力,最好的屏障既不是盾牌也不是铠甲,而是血肉之躯。
几乎同时的,地上蔓延火油冒起冲天灼热的金红色火焰,引线也燃至被梁邱飞嵌入小窗下方石壁的那三枚火雷,不等霍不疑等人被火龙吞噬,只听一声轰天巨响,嵌有小窗的那面石墙轰然倒塌。
近两百具尸首挡在前面,众人除了耳膜嗡嗡作响,身体并未受到什么冲击,然而逃跑不及的王延姬主仆却被炸了个正着,站在窗口的两名弓手当场身死。
所谓独木难支,地宫的维持需要平衡的力矩,如今下方殿宇的墙柱炸裂,穹顶塌陷,那么上面那座殿宇必然也难以支持。
穹顶不断落下石块,石壁豁开裂缝,这座宏伟巨大的地宫如同撕开的绢扇,再难支撑,众人奋力向炸开的石墙跑去。梁邱飞手持两支火把在前开路,霍不疑抱着少商,两名侍卫扶着犹自含泪回头看向尸山的袁慎,剩余侍卫断后。
石墙后面果然有路,一共两条——
一条是通往上方的石阶,台阶不断震动,滚落大大小小的碎石,看来这是通往上面第一层地宫的,王延姬也是从那里下来的,但那里正在塌陷,显然没法走了。
另一条是通向后面的地道,而且看起来是独立于地宫而建造的,尽管地宫摇摇欲坠,镶嵌于地道上下的石板依然纹丝不动。
霍不疑当机立断,让大家走地道。
途径一堆巨大的落石时,他看见被压在下面满身鲜血的王延姬。她已是奄奄一息了。
霍不疑让众人先走,然后奔至王延姬身旁,俯身查看时才发现王延姬胸部以下都被巨石压住了。他深知便是将巨石搬开,王延姬的腹腔与盆骨都已被压碎,这是救无可救了。
他只好扒开王延姬头脸上的灰土石子,抓着她的肩头摇晃:“你们究竟打算如何谋害太子殿下!你快说,你说出来我就保你王家无事!”
王延姬瞳孔涣散,口中不断冒着鲜血,两手疯狂的在自己胸口乱抓:“在哪里,哪里…我的镜子,我的镜子…”
霍不疑不解其意,这时身旁伸来一双白嫩的小手,少商镇定的伸进王延姬的衣襟,摸出一面小巧的银镜,塞到王延姬手中——这面银镜打造的甚是精巧,通体呈莲花盛开状,正反面都被摩挲的十分光亮,显然是多年来有人不断抚摸它。
王延姬如获至宝,将银镜贴在自己脸颊上,眼中恢复神采,流露出爱恋不胜的神情,嘴里喃喃着‘子唯子唯’。少商轻声道:“这是楼犇与她的定情信物。”
霍不疑心中轻叹一声。
梁邱飞在旁大喊:“少主公快走吧,这里要全塌了,袁公子已经被扶出去了!”
霍不疑犹豫,对少商道:“你先走,让我再问两句。”
少商笑了:“好,我在地道口等你。”
看着女孩高一脚低一脚,艰难缓慢的往地道口走去,霍不疑心中大定。他用力抓住王延姬的肩头,沉声大喝道:“你听我说!我有关于楼子唯的事情要告诉你!”
王延姬撑起最后的力气,缓缓聚焦到他脸上。
“你听我说,楼子唯配不上你!”霍不疑沉声道。
王延姬大怒:“你胡说!”
霍不疑继续道:“你对他情深一片,生死可付。为了他,你可以不要性命不要家人,可以与李阔那样粗鄙不堪的莽夫同床共枕,可楼子唯是怎么对你的?!”
“你们成婚数载,夫妻团圆的日子加起来只有数月!他整年整月的不在家,留你一人孤寂思念,只为了荣华富贵,还美其名曰‘一展抱负’!”
王延姬疯狂大喊:“你住嘴,住嘴住嘴,子唯不是那样的人!”
霍不疑不为所动:“他原本不必如此,楼子唯出身世家大族,本就比布衣平民强上许多。可他一不愿向伯父楼经低头,二不愿从稗官小吏做起,非要走邪门歪道!比起与你长相厮守,不但他的雄心抱负更重要,脸面自负也比你重要!”
“你不许说了!不许说了!”王延姬痛哭流涕,鲜血与泪水糊了一脸,奋力用银镜去打霍不疑,“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霍不疑不躲不闪:“你心思通透,这些事情不是想不透,而是不愿去想!楼子唯配不上你,他配不上你的真心真意!”
地宫摇晃愈发厉害,成片成片的石块往下落,梁邱飞扶着少商,回头大喊:“少主公,我们真的得走了!”
少商抹了把脑门上的灰土,犹豫的回身看霍不疑。
王延姬奋力揪住霍不疑的衣襟,从齿缝间恨恨的迸出字句:“你,你也有脸说我的子唯,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了!你是怎么对程少商的,我都查的清清楚楚!人前情比金坚,人后海誓山盟,却在你们婚前三日,闯下滔天大祸,弃她于不顾!”
“你报仇雪恨,自己是痛快了,可有想过留在都城的程少宫日子有多难过!”王延姬笑的癫狂,“你不知道吧,我来告诉你。程少商虽然躲进了永安宫,可闲言碎语无处不在,尤其是头几年,连个小宫婢小黄门都能对她指指点点,更别说那些之前眼红她的高门女眷。”
她剧烈喘气,声如破风箱,“她们讥笑她白做了一场好梦,被你骗的神魂颠倒,被你蒙在鼓里,做了你报仇的挡箭牌!还说她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