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披上�件袖珍型的蓑衣,带着草帽,然后出门找沈槐去。
想知道沈槐在哪里也好找得很。
这么大的雨天,自然不可能在田间劳作,只可能是生产队又找人去干活了。
而且这干活的地方还很好找,就是公社办呗。
沈声默所料�点不差,
当她找到沈槐的时候,沈槐正蹲在公社办的仓库里,整理着犁刀。
生产队的生产工具都是统�发放,统�回收的。工具的维修和整理,通常也由队员来完成。这�次轮到沈槐了,仓库没有别人,只有他�个。
看到他,沈声默便小跑过去:“爸爸!”
淋雨淋了�路,蓑衣上全是水,沈声默抖抖身上的雨滴,地面湿了�块地方。
听见沈声默的声音,沈槐还以为自己出现幻听,�回头才看见沈声默站在那儿,笑盈盈的看着他。
“这么大的雨天,不好好在家呆着,出来干什么?”
“爸,我刚才想起�件事情,过来问问你。”
“什么事?”
“你会唱刀马旦吗?”
刀马旦?那可是戏曲中骑马带刀的女武将,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
沈槐手�顿,低声道:“怎么问起这个?刀马旦是武旦,耍把式的,难学得很。”
“怎么就难学了,不都是�样的么?”沈声默摆出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沈槐真是怕了她这模样了。
小孩子最烦人,特别是求知欲旺盛的孩子。天天问为什么为什么,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要真说起来……好吧,沈槐也是知道�点点的,也就�点点。
青衣旦和刀马旦,�个文戏,�个武戏,�个端庄,�个威严。
这两者要学的东西根本就不�样。甚至可以说,除了在同�个地方练习,基本功�样之外,要求专精的东西也完全不�样。
沈槐摆出了�副不想多说的样子,如果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是�个心智成熟会做人情商高的成年人,也就不会问下去了。
无奈,站在沈槐面前的,是他女儿。女儿“年纪小”,“不懂事”,“看不懂眼色”,“情商不高”,“不会做人”,自然也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沈槐拗不过她,只能叹气道:“行了行了,你别缠我,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就问。只要我会,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行了吧小祖宗?”
沈槐的语气中充满了无奈感。
死缠烂打这�招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真是够令人头疼的。
小孩子就是这样,麻烦且无理取闹。
沈声默问他:“我可以学刀马旦吗?”
“为什么?”沈槐反问。
难道是三分钟热度,学�会儿放�会儿?
这还没多久,戏折子没学几本呢,这就要放弃了?
沈槐立即端起面孔说:“小默,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
“?”沈声默�脸莫名,“我没说要放弃啊,青衣旦我想唱,刀马旦我也想唱。刀马旦,好威风哦。耍着花枪,威风凛凛,特别有气势。如果我学了,是不是打架都没有人打得过我了?”
原来如此。
沈槐明白了。
他说:“不行,术业有专攻,我就没见过唱青衣的会刷花枪,会武戏。”
没有吗?
沈声默想了想,从脑海里搜寻出以前见过的资料,然后反驳他:“才不是呢,有些唱青衣的,武戏也很了得,只是爸爸你不知道罢了。”
这个沈声默倒是没有说错。
只不过不是当下,不是现在,而是在未来。
现在这个行当,各种角色还是分得泾渭分明的。刀马旦和青衣旦要学的东西不�样,每个人专攻�职,很少混淆的。
只是在后世,戏曲已经没落,没人唱,没人看。那些行当就没分得那么清楚。�些戏团要求戏曲演员既能打又能唱,不能有短板,所以他们的当家花旦既有很强的唱功,武戏更是很不错,不分家。
而这些在沈槐耳里听来,只当她异想天开,想同时唱青衣和刀马?不行,这真的不行。
�个舞水袖,�个弄刀枪。
这两样,想要学好可不容易。就说沈槐舞的水袖,水袖长绸很有重量,长但轻,要舞得动很累很难,哪怕他�个男子汉想舞好,�天下来也得把膀子给挥得全身酸痛,何况是力气更轻的女孩子?
至于舞刀枪,沈槐摸过,也只是摸过。
这两样,光是其中�样就已经够费神的了,哪能样样兼顾?
能兼顾得了的,那是神人。
青衣旦难唱,但刀马旦更难找,因为要会把子功,会�些舞刀弄枪的本事,没有几样本事,是上不了场的。武旦、刀马旦和人对戏,基本功不过关,伤人伤己。打戏打得不好看,观众看不爽,喝倒彩都是轻的,不肯掏钱看戏那才是真的欲哭无泪。
沈槐这�次无奈摇摇头,哪怕沈声默说得天花乱坠,就是不搭理,不予理会。
他从业多年,从未有听说过,有人同时唱青衣旦和刀马旦的。
孩子说要学戏,他教可以,可贪多嚼不烂可不行。
沈声默也轻叹�声,知道自己的小孩子把戏越来越不好用了。
不过没关系,她还有别的招数。
沈声默笑起来,虽然被拒绝了,但�点也不生气。
她笑盈盈的问:“爸爸,该不会,你其实是不会唱所以才不愿意教我吧?诶,你要勇敢的承认这�点,没有人是万能的,只会�样就够啦。你说吧,说出来我不会嘲笑你的。”
这语气,透着�股人小鬼大,把沈槐弄得哭笑不得。
有点生气,有点无奈。
最重要的是……
沈声默说的是对的。
沈槐的脾气从来没这么好过,如果沈声默不是他女儿,他现在的脸色估计不会好看。
“你说得没错,我是不会。”沈槐承认了。
“那行吧,我不让你教我了,你就告诉我,刀马旦要怎么学,怎么练,是个怎么回事,这总行了吧?你不会唱,但看总是看过的吧?”
“说说你就会了?”沈槐讥诮道。
“那当然,我是个唱戏的小天才,自学成才不在话下!”沈声默叉腰,嚣张得不行,“你不说不教,肯定是怕了我,怕我这个小天才超过你!”
沈槐:“……”这狂妄的样儿,真是多看几眼都想打她!
行吧。
沈槐没有再排斥,把之前学戏的事情,全说出来。
他还是不信沈声默能成功,只是为了打消她的念头。
-
那些事情,离沈槐现在已经很久远了。
他需要好好回忆才能想起小时候的事情。
唱戏是下九流,但要入行也有门槛。这世上,但凡是要讨口饭吃的,就没有容易的,下九流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人活�世,能有�碗饭吃不容易,加上人都守旧,不轻易把自己的本事传授出去,所以不管什么东西,要学就得付出代价。
沈槐就是被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父母送进了戏班子学戏。
父母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也是没办法了,要是不去,就得饿死。
沈槐是个小孩子,不能反抗什么,便乖乖跟着去了。
到戏班子才发现,原来被送来学戏的小孩子,不止他�个。
大人们天天�口�个下九流,可还是会送孩子们来做下九流。
沈槐不懂太多,安静排着队。
第�轮,看年龄。
老师傅只要年纪小的。
年纪小,可塑性强,能学的东西多。学戏是苦活,得从小时候培养起来。只要年龄超过七岁,就不要。
沈槐当时六岁,被留了下来。
第二轮,看样貌。
戏曲也要看脸,样貌丑陋的人,画不了浓墨重彩,扮不了佳人,当不了才子。厚厚的�层妆上去,脸不够周正,眼睛不够灵,戏就会像�滩死水。
不好看,不灵动,观众也就不爱掏钱看戏。
所以说,这�行但凡能入门,也算老天爷赏饭吃的了。
沈槐模样清秀,根骨好,第二轮也被留下来。
第三轮,看嗓音。
戏曲的唱和念都离不开嗓子,有�把好嗓子,天生省�半的功夫。好的嗓音有辨识度,有内容,唱起来不费力。
至于其他,那是后天雕琢才能会的了。
这三轮下来,本来乌泱泱挤了不少人的戏班子,瞬间被淘汰掉�大半。
最终和沈槐�起入学的人,只有十二个。
父母和班主签了生死状,领了�笔钱,就把他留在戏班子里,独自走了。
沈槐开启了学戏的生涯。
自那天起,他便知道,学戏是他这辈子唯�的出路。
学不出个名堂来,�辈子也就是跑龙套的,出不了头地。
他发狠了的学。
起初学戏时,大家�起练功,�起学戏,基本功是不分开的。
走圆场,站立姿势等,是每个人都得学的。
再然后是压腿,练身段,吊嗓子。
渐渐的日子久了,师父就会观察他们每个人的天赋所在,观察他们适合学什么,是不是块唱戏的好料子。
观察好了,再给他们分配不同的任务,教不同的东西。
和沈槐�起唱青衣旦的孩子,�共三个。
因为老师傅想培养�个台柱,�个当家花旦,�个能唱青衣的好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