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都是同朝为官,三品以上的大员与七八品小官的所见所知是全然不同的,武溪春的哥哥是京畿戍卫营的三品参将、又是武阳伯长子,自然将朝堂里的事看得明白清楚,而青州兵营里的尉官们是在两个月没拿到饷银后,方才意识到不对劲。
晋王的说客揣着银票就等在营门外,青州军的大小武官们聚在一起议事商讨,半天也拿不定主意,张哥心急不已:“小齐,你是校尉,赶紧拿个主意啊!再拖下去,别说是那些大头兵,哥哥们都要饿肚子了!”
齐鹤唳一直沉默不语,这时被人问到头上,才道:“先打发晋王的门客回去...”
“这是要投三皇子了?”
齐鹤唳摇了摇头,“此事事关重大,咱们谁也不能投。”
“那饷银怎么办?五千人的吃穿用度、武器甲胄,每天的银钱流水似的花,大伙儿都是吃不饱才来当兵,哪想到当了兵还是吃不饱,这早晚是要闹事的!”瘦猴儿急得抓耳挠腮,“你夫郎的姐姐不是晋王妃吗?要不咱们把心一横跟了晋王,饿死也要死、造反也要死,不如死的痛快点!”
“如今的情势,本该是晋王与三皇子求着我们,一支屯戍在京畿的五千人精兵意味着什么,他们不会不知道,”齐鹤唳缓缓坐在上首的书案后,“军饷是我们应得的,他们拿着我们的东西,要我们选择效忠,岂不是太荒谬了吗?兵法有云:情见势竭,必将有变——只要我们撑过这段时间,他们就会越来越心急,到时候攻守易势,我们的机会也就来了。兄弟们卖的是命,现在就轻易地站了队,便是贱卖了!”
老李沉吟道:“我听懂了一点儿,你的意思是,他们现在出的只是低价,咱们只要不表态,他们的价码会越出越高...”
“不止如此,还有许多变动机遇,过早地站队只会让咱们陷入被动之中。”
“可是咱们马上就揭不开锅了!哪儿还能等得起?”
齐鹤唳伸手去怀里摸银票,“我这儿还有些银两,先把亏空垫补上...”他的手突然一顿,这才想起为了赎回江梦枕的嫁妆,他身上只剩下二百两银票和几块碎银,一时僵在原地、好不尴尬。
“二少爷,您的钱袋...”垂手侍立在一边的秦戈忽然将一个精致的钱袋递到齐鹤唳手边,他满心诧异地打开一看,里头放着厚厚一沓银票,足够应付眼下的燃眉之急。
各人拿了银钱退下,齐鹤唳忙问秦戈:“这是哪儿来的?”
秦戈笑道:“还能有谁?自然是二少夫人给我的。”
“什么时候给你的?”
“二少爷归家后,二少夫人说您做了官难免有些交际应酬,若忘带了银钱就不好了,让小的身上随时带着钱袋...”
哪有什么忘带银钱?不过江梦枕是顾着他的尊严脸面、不好直接给他钱花,又怕他身上没钱在众人面前出丑罢了。齐鹤唳紧紧握住手里的钱袋,他想起曾经写给父亲的欠条,想起亲生母亲羞辱般施舍给他的五十两,一瞬间心潮翻涌、百味杂陈。其实齐鹤唳是极害怕伸手要钱的,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被偏爱、会被拒绝,他更不愿意花江梦枕的钱,生怕会被夫郎看不起,但江梦枕总是温柔而体面的,如果齐鹤唳没有遇到这样尴尬的情形,那么他永远不会知道江梦枕为他考虑了这么多。
“二少爷不好了!”吴钩从外头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家里有人传话来,说是二少夫人晕倒了!您快回去看看吧!”
齐鹤唳浑身巨震,顾不上细问便奔出营帐,一路打马往回跑。他满头是汗地冲进挽云轩,见齐老爷、齐夫人、齐雀巧和肖华神色各异地站在厅堂里,他不管不顾地往卧室走,齐老爷拉住他道:“医生正在看诊,你别进去打扰。”
“怎么回事?”齐鹤唳双眉紧蹙,“好好的怎么会晕倒呢?”
齐夫人冷哼一声,“二少爷脾气渐长,你夫郎自己体弱,又怪得了谁?”
“谁知道是真晕假晕?现在的日头有那么毒能晒晕了人?我是不信。”
“齐哥哥,你看你一头的汗,”肖华从袖子里掏出手绢,柔声说:“让我帮你擦擦...”
大夫这时推门走了出来,向众人拱了拱手,“恭喜诸位,府上大喜!二少夫人有孕了,只是身子太虚,这胎难免怀的艰辛些......”
齐鹤唳脑袋中“嗡”的一声,黑漆漆的眼眸霎时精光四射,他挥开肖华伸过来的手冲进了卧室,江梦枕捂着肚子躺在床上,两个人默默对视了一刻,齐鹤唳猛地跪倒在床边,伸手紧紧抱住了江梦枕。
“是真的吗?这是真的吗?”齐鹤唳的声音抖得厉害,“我错了,我错了...是我冤枉了你,是我混蛋!你打我吧!”
江梦枕只抬手无言地摸了摸丈夫的头发,他还有些混乱恍惚,在发觉齐家无可留恋之后,老天竟玩闹般给了他一个孩子,齐鹤唳跪在地上一下下地吻着江梦枕的面颊耳鬓,哽咽地说:“在书房,我还和你吵架...将近两个月了,是不是?”
江梦枕“嗯”了一声,齐鹤唳归家后,他们只有那一次发泄般的混乱情/事,很难说这个孩子来得是不是时候,在江梦枕看来,它是那朵落入泥土的花孕育出的一颗幼小孱弱的果实,这个意外得来的孩子是他留在齐家最后的理由,也是他与齐鹤唳延续缘分的最后一个机会。
“对我好些吧,”江梦枕闭上眼睛喃喃地说:“我实在是太累了...”
“对不起,”齐鹤唳看着他憔悴的脸色,难受得五内如焚,心里的愧疚都化成了热泪含在眼眶里,“我说过会对你好、绝不会负你的,我没做到,我让你难过了。”
江梦枕也觉得无比心酸感伤,做不到的誓言是最伤人的东西,齐鹤唳的道歉听在他耳朵里,字字句句都扎在心上,江梦枕认定了齐鹤唳与肖华的私情,齐鹤唳现在承认辜负了他,岂非坐实了移情别恋?因为他怀了孩子,所以他的丈夫决心浪子回头,满心内疚和亏欠地回到他身边,江梦枕忍不住落了泪,“别说对不起,我不想听这个...”
齐鹤唳轻轻捧着他的脸,凑过去吻他的眼泪,却发觉越吻越惹得江梦枕哭个不停,苍白秀丽的脸如同被雨水打得零落发颤的白牡丹,因脆弱凄迷而愈发动人心魂。齐鹤唳心疼又心动,俯身去轻吻他淡色的嘴唇,一个用力地亲吻胜过千万句词不达意的道歉,唇瓣久违地厮磨在一处,江梦枕轻启齿关,舌尖温存交缠,眼泪让这个吻有种苦涩的滋味,江梦枕的手紧紧抓着齐鹤唳胸前的衣服,指尖用力到发抖,却仍觉得自己捉不住这个已经变心的人。
“齐哥哥...”肖华走进卧室,见两人抱在一起吻得难舍难分,不由“啊”地叫了一声,转过身闷声道:“老爷叫你出去,他有话说。”
江梦枕吓了一跳,齐鹤唳也是浑身一僵,抬起头哑声说:“知道了,你先出去。”
肖华磨磨叽叽地往外走,齐鹤唳用拇指蹭了蹭江梦枕发红的眼角,柔声道:“别再哭了,我很快回来...”
齐家人中只有齐老爷脸上有些喜色,他摸着胡子看向齐鹤唳,“你夫郎肚子里的是齐家的长孙,你让他好好安胎修养,等孩子生下来,我重重有赏!”
齐鹤唳敷衍了几句,齐雀巧摸着自己凸起的肚子与齐夫人对视了一眼,她们跟着齐老爷走出挽云轩,齐雀巧试探着笑道:“我肚子里这个也是姓齐的,爹可不能偏心啊!”
齐老爷打了个哈哈、并没接茬,“我这一年,又做祖父有做外祖,真是双喜临门!”
“一个是嫡外孙,一个是庶孙,”齐夫人冷冷地说:“你要分清主次才好。”
齐老爷也冷了脸,“你要能给我变出个嫡孙来,我自然分得清主次!成天想的是什么天方夜谭,真让猪油蒙了心!”
他甩袖而去,齐夫人与齐雀巧恨得牙痒,齐夫人咬牙道:“江梦枕先克死了你哥哥,现在又要生个小杂种抢你孩子的东西,这还有天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