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初雪来得很晚,下半晌阴沉沉的天上掉了雪珠儿,没一会儿雪越下越大,纷纷扬扬地将天地覆盖成一片银白。

“碧烟,你再打发人去门口瞧着,二少爷怎么还没回来呢?”

“公子急什么,左不过是下了雪马滑难行,误了时候。”碧烟见江梦枕不停地向门口望,忍不住打趣道:“您那样疼他,前几日把那件海龙皮裘都给了他,还怕他冻着?少见了一时一刻,怎么就想成这样?”

江梦枕脸上发臊,又等了盏茶功夫,到底坐不住,干脆罩了件猩猩毡大氅带着碧烟去大门口等。没过一会儿,只听风雪中传来马蹄声,齐鹤唳一眼就认出了江梦枕的红色大氅,心里一热忙翻身下马,三步并成两步地赶上前去,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地问:“...你在等我吗?”

江梦枕垂下眼睛点了点头,齐鹤唳欣喜若狂,拉起自己的披风将夫郎紧紧裹住,拥着他往回走,“大雪迷眼,不敢放马跑怕撞了人......我心里也急呢!”

在漫天风雪中,他们互相依偎着向前走,各自小心呵护着心底萌发的爱苗。江梦枕在这段新建立的关系中付出了极大的真诚,他是从不相信一见钟情的,与齐凤举感情的契机源于救命之恩,那是一种以生命为代价、感情能量爆发式的转变,而如今他与齐鹤唳的相处是细水长流的,二人都带着一点期待,在日常的生活里一天天试着靠近对方。江梦枕很喜欢这样的相处,他既已嫁给了齐鹤唳,俩人之后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就并不急于一时的欢情,用诚恳从容的心态养润情根、使之坚实深厚,方是长久之道。

二人进了挽云轩,江梦枕亲手帮齐鹤唳解去披风和外衣,齐鹤唳拉起他的手哈气揉搓,江梦枕任他焐着手,柔声问:“今儿冻着了吗?”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你最怕冷,还去外头站着...”齐鹤唳指着刚解下的皮裘道:“我穿着这衣裳耍了一回枪,身上竟出了汗,这是什么狐皮貂绒?这样柔韧轻暖,我还是头一次见。”

碧烟将那浅黄色的皮裘双手一抖,只见浮雪瞬间全落在地上,皮裘连一丁点儿都没打湿,她笑着道:“什么狐皮貂绒能比得上这个?这是海龙毛,从极北之地深海里打来的,绒毛最是细密,每一根上都生着半寸长的银毫——那雪只落在这毫毛上,所以里头是浸不湿的,略一抖就恢复如初。因极难得所以价比黄金,尤其是这浅黄色的,听说只有初生幼兽的皮毛才是这个颜色,过了半年后就变成暗褐色了,达官显贵得了几块做个帽子已颇值得夸耀,何况这样一整件呢?”

“你怎么给我这个穿?碧烟姐姐快收起来!”齐鹤唳暗自咋舌,只怕翻遍了齐府也找不出这样一件东西来,他以前过冬只穿和老三老四一个样式的镶毛棉衣而已,在雪地里打几个滚就湿透了,他父亲与大哥倒有几件裘衣,却也绝不是这个成色。

“你听她说的那样金贵,不过是我父亲少时到极北之地游历时穿的旧物罢了。他与祖父带回了不少好皮毛,又用海龙毛给我母亲做了一身裘衣配上昭君套,放在聘礼中,咱们成亲的时候,母亲把这两件皮裘改了尺寸给了我,反正他们在江陵也穿不上。”江梦枕牵着他走到饭桌前,“收起来又做什么,你只管穿着,好东西是让人受享的,难道压在箱底去受虫吃蚁蛀?”

俗话说,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饭,齐家已为官三代,乍看上去也算高门大户,可细节处到底还是远比不上侯府显贵,更何况齐鹤唳从未享受过家里的财富荣光。他还记得第一次在听雨楼和江梦枕一起用饭,饭后碧烟端了香茶来,他接过就喝了,却不知那只是漱口用的,惹了小丫头们好一顿笑话。

齐府的好物从来都是嫡兄嫡姐的,童年的遭遇对人的影响颇深,他在心底有种难以摆脱的卑微感,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哪里值得人喜爱,总觉得自己配不上这样的好东西——就如同他配不上江梦枕,即使得到了也还是难免惴惴不安,唯恐不知何时又失去了。

“我还是穿棉衣就好,万一弄坏了怎么办呢?”

“这不是本末颠倒?你只知道心疼东西,却不知我心疼...”江梦枕忽然住了口,起身避到屏风另一侧去了。

齐鹤唳拿着筷子有些傻眼,一直瞧着他们的碧烟急道:“二少爷今儿怎么竟犯傻?他心疼的不是东西,是人呐!这还要人说明白?”

齐鹤唳不至于驽钝如此、只是心内不敢相信,这时让碧烟一点,忙蹿起来奔到屏风后,见了江梦枕的背影又硬生生止了步,只试探着用手去扯他衣袖。

扯着扯着,二人不知怎么就抱在了一起,江梦枕靠在齐鹤唳胸前,听见他如鼓擂般的心跳,自己的心脏也被这声音牵动着狂跳起来,鼻尖嗅到齐鹤唳身上的味道,没有复杂浓重的薰香只有干净的皂角香和清冽的雪气,被少年郎身上的热力一蒸,竟让他全身软了大半。

“明日别去练武了,在家陪我一天吧...”

“好!”齐鹤唳哪有不应,他觉得世人真是冤枉了那些昏君,他们没被倾国倾城的佳人软语温言地挽留过,只会兀自埋怨“君王从此不早朝”,简直是夏虫不可语冰!

江梦枕微微一笑,“我让人把裘衣和昭君套找出来,明儿我们穿一样的出去踏雪寻梅......好不好呢?”

“那可真是好极了!”齐鹤唳紧紧搂着怀里的人,觉得怎么爱他似乎都还不够,一颗心直要化成了一滩春水。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手牵手地回到饭桌上,又是互相夹菜、又是脉脉对视,拖了好久才吃完了这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