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三日是回门之期,第二日中午,齐夫人手下的老嬷嬷将回门礼送到挽云轩,相比江家的门第,这些东西着实不够看。江梦枕面上没露出丝毫不悦,笑着留众人吃了茶,还给了丰厚的赏钱,倒让准备费一番口舌的老嬷嬷有些赧然。
等着群人告辞离去,江梦枕向碧烟淡淡道:“去拿银子,找咱们的人再置办一份。”
“何苦还给他家做脸?要我说,就这么抬了去,让侯爷看看才好!齐家哪里就穷到这个份儿上了?庄上的富户,家里都不缺这几样东西!”
“何必生事?谁家又差这些个东西,不过是要个好看,不令父母担忧罢了。”江梦枕见碧烟神色愤愤,特意仔细叮嘱:“做的不要张扬,买好东西后不要大张旗鼓地抬进来,令人装在马车里备好,明儿在大街转角处与咱们的车合到一处......不要去斗这些闲气,太太现在对我不复从前,她是长辈,想要搓磨人有无数名正言顺的法子,只一个孝字压着,咱们就根本讨不到好,呛着对干更不得安宁,凡事忍耐些,避着她的锋芒便是了。”
碧烟点头应是,心中却仍感不平,一边往外走一边口中嘟囔:“千挑万选、看了这些年,大少爷一去就全变了样,便宜了那小妇养的,人和钱全赔进来还要受气,图他什么...”
她拿着库房钥匙,和回来的齐鹤唳正走个对脸,碧烟哪有什么好脸色,敷衍了一句:“...二少爷回来了。”便自去做事了。
齐鹤唳将她的话听到耳中,心里难免发闷,进了院子一看,哪儿还有什么不明白?一回生二回熟,齐夫人做这种令两家都没脸的事像是上了瘾,江梦枕已进了齐家的门,她更是有恃无恐,齐凤举是叫着江梦枕的名字死去的,这份中年丧子的哀痛怨毒须得找个发泄处,她自然不肯让罪魁好过——将错处全归于他人,齐夫人自己的罪孽仿佛就能借此解脱。
齐鹤唳没进屋,转身又出去了,去找齐夫人是肯定没用的,他琢磨了半天去了周姨娘屋里。“我的二少爷!”周姨娘从炕上迎下来,两眼冒光地摩挲他身上的衣裳:“瞧你穿着这好料子,真是不一样了,哪里比你那死鬼哥哥差?我看比他还要俊上几分呢!”
“姨娘慎言,”齐鹤唳往后退了一步,这件衣服他穿得极其爱惜、哪容人乱摸,他本想质问胭脂的事,但这时有求于人只得暂且压下,坐上炕头犹犹豫豫地问:“不知姨娘手里...有多少银钱?”
对齐鹤唳来说,这话是极不容易说出口的,他这一生父母缘浅,从未享受过宠溺的偏爱,若不是为了江梦枕,就是他自己再难也是绝不肯舍下脸皮向人伸手要钱的。
“你问这些干嘛,有要用钱的地方?”周姨娘敛了笑意,冷冷地哼了一声,“你刚娶了座金山,还来想我那两个钱?”
“算我借姨娘的,行不行?实在是急用...”齐鹤唳的声音越来越低,“我从没求过姨娘什么,这次就算我求求您,看在生我一场的份上,帮我这一次。”
周姨娘用手一拍桌子,腕子上的玉环金钏哗啦作响,“你也知道我生你一场,你这桩好婚事能成,我不知费了多少心!那边金山银山的抬了来,你不知道拿来孝敬我,反倒还要我给你钱花?二少爷,人的心可不能太贪呐!”
齐鹤唳本没抱多大希望,只想着周姨娘到底是他生母、也许会出手帮衬一二,果然还是失望,他垂眸闷声道:“即使如此,只当我没说......我不要姨娘的钱,但以前发了月钱,我花不了的都给了姨娘,这么些年下来,总有一二百两,请姨娘把这钱给我。”
周姨娘满面悲愤、只差呼天抢地,“事到如今,你跟我算这些个小帐?别说一二百,就是一两万,于你那夫郎不过是一根头发丝儿罢了,你不和他要,反倒要逼死老子娘吗?!”
“那是他的嫁妆,我凭什么和他要!”
“那你又凭什么和我要?”周姨娘从炕上蹦下来,叉腰瞪眼地骂:“没良心的贱种,我能指望你什么?果然娶了夫郎忘了娘,难道是他教你来榨我的?”
“姨娘别往我夫郎身上泼脏水!你只当我不知道...”齐鹤唳苦笑着站起身,“你心疼你哥哥,怎么不知道心疼你儿子呢?我不愿跟你算这些,可舅舅舅妈上门来,只须叫你几声‘姑奶奶’、说几句拍马屁的话,哪次没有三五百两地拿去?”
周姨娘瞬间收了声,齐鹤唳用一双漆黑的眼眸冷冷地瞧着她道:“我以前没什么花销,偶尔用月钱买些东西,你发现交上来的钱少了,就像审贼似的问我......我如今求你借钱,也是正经用处,你不肯给就罢了,说这一车酸话有什么意思?”
他迈开腿走进昔日住的侧屋,打开衣箱将自己的东西囫囵堆了进去,江梦枕送来的金银项圈和齐凤举的香囊被收在最底处。他提了箱子出来,见炕桌上别别扭扭地放了五十两散碎银子,周姨娘已不在屋里了。
齐鹤唳怒极反笑,这些人当真是把他的自尊丢在地上反复地踏!但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他还是咬着牙伸手拿了,碎银拿在手的感觉和火一样地烫,他的尊严、他生母对他的情义,就只值这五十两银子!
齐鹤唳揣着五十两出门转了一圈,给岳父岳母买了几样东西,把手里的钱全都花了,还是觉得无比寒碜,他左思右想,又把心一横,咬着牙去找齐老爷。
齐老爷听了他的来意,上上下下看了他好几遍,这好像是他这个儿子第一次主动向他要点什么,齐鹤唳以前总是沉默的,即使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他也宁愿自己忍着、咬着牙不出声。
齐鹤唳笔直地站在书案前,“我知道府里的内务都是太太负责,这笔银子就算我向老爷借的......我可以写借据。”
齐老爷犹豫再三,心怯侯府的威势,终是点头答应,“罢了,也不必写什么借据,这些家业以后还不是你们的。”
齐鹤唳执拗道:“要写的。”
“随你吧,还有事吗?”
“确实还有一事,”齐鹤唳思忖着说:“如今我已经成婚,想去外面谋一份差事...”
“你又不会读书,走不了科举仕途,能有什么好差事给你?”齐老爷不耐烦地打断他,“若去做什么应天府跑腿的小吏,或者京兆尹门下的捕快,你还是趁早给我待在家里,齐家丢不起这份人!”
在齐老爷眼里,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只有读书做官一条路,才是青云大道,齐鹤唳出门学艺的成果,齐家根本没人在乎,功夫再好也不过是一粗蛮武夫而已。
在他父亲眼里,齐鹤唳只配去做小吏捕快,他紧抿薄唇,脸上如同被劈头打了一个耳光,热辣辣地烫。这时,齐雀巧推开书房的门,兴高采烈地说:“父亲,晓风去吏部当差的文书批下来了,正六品主事!幸亏您...”
她忽然瞥见齐鹤唳站在一边,神色不愉地问:“你来干嘛?”
“无事,我告退了。”
齐鹤唳旋身走了出去,齐老爷略有些尴尬,他一名正二品的礼部尚书,给儿子安排个官职不过是抬手的事,只不过觉得齐鹤唳没前途不肯上心罢了。但他转念一想,林晓风是探花,齐鹤唳又是什么东西?于林晓风,他是“举贤不避亲”,于齐鹤唳,他又是“任人不唯亲”,这才是不负皇恩的好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