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上学是不可能的。
田素秋不识字,她对识字有执念,这份执念经过多年发酵,到了几个孩子这里,已经放大成对所有印在书本上的知识的崇拜。
而年年也不是真不想上学了,他只是在表达对新老师的不满。
弄明白了这点,田素秋右脚的鞋子没派上用场就又穿回了脚上。
她难得奢侈地切了个大红薯,在煎饼炉里滴了几滴油,用喷香软糯的煎红薯片安抚小儿子:“老师字写得狗爬,咱光听他读字,不学他写字不就妥了?
你不是待见谁那信封上的字嘛,正好,搁学校听老师读,回家照着信封写,多得劲。”
年年心说,信封还没影呢,人家不认识我,可能根本不想给我写信封。
可他吃着红薯片,不好意思扫田素秋的兴,只好说:“那,那也中。”
田素秋接着说:“常老师缺心眼,瞎布置作业,可全班都没完成,他不是也没嚷您嘛。
你镇聪明,以后挑自己不会默的字写作业,会的不管,只要黑板写满,他就没法嚷你,这跟您高老师教你的时候不差不多嘛,没啥可气的。”
年年点头:“就是。”
“常老师不会指法,一根指头打算盘,你会呀。他搁上头随便胡打,咱不理他,咱知自个儿打的对就妥了。”
年年说:“可我还不会打乘法跟除法咧,要是这两种指法跟加减的不一样,咋弄?”
田素秋轻松地说:“您姐说,乘除到二年级才学,常老师这水平,校长会叫他教二年级?”
年年想了下雨顺的老师们,眼睛一亮:“二年级俺就换老师了,哦,老美,到时候还叫高老师教俺。”
于是,年年重新喜欢上了上学。
他每天回家在小黑板上写生字的时候,都照着田字格里的笔画顺序,十分认真地写,拼命想写成信封上的样子。
可是,别说信封那样,他连语文书上的样子也写不出来。
练习了两个星期,发现自己写的字一点也没有变好看,年年十分泄气。
又是一个星期一,早自习,常老师先检查星期天的作业。
他已经不像第一星期那样,一个一个检查了,而是他站在讲台上,学生以小组为单位起立,举起小黑板,他看一遍。
一组八个人,一共六组。
年年是第一组,孟二妮周一例行请假,所以只有七个人。
年年举起小黑板,还没站稳,常金柱伸手:“你你你你你你,坐下;马红雨,罚站半节课。”
年年是第一个“你”,他迅速坐下,拿出风调和雨顺给他做的“黑板擦”开始擦黑板。
自制黑板擦像个晴雨娘,样子很可爱,却不好使,没有吸纳粉尘的功能,年年被呛得咳嗽了几声,擦过的黑板还是白乎乎的。
他对着黑板用力哈了几口气,再擦。
其他作业过关的同学也在用同样的方式擦黑板,教室里此起彼伏都是“哈……”“哈……”的哈气声。
潮湿的黑板刚擦完是黑的,湿气一散,依然白乎乎一片,年年不气馁,又来了两遍,正好检查作业结束。
六组,六个作业完成最不好的人罚站。
没有保国,他和孟二妮一样,到周一就请假。
依然是保山给捎的假,理由是夜儿个去姥姥家串门了,还没回来。
孟二妮的假是年年捎的,理由是肚子疼。
常老师批假很痛快,捎假的人说完,他点点头:“我知了,中。”
结束。
每次都如此,年年因此都有点原谅他一根手指打算盘了。
今天,常老师把监督罚站人员的任务交给张志超,说了声“继续背课文”,自己就走了。
年年坐端正,拿起粉笔,照着语文第一课后面的生字表,开始练习“一”。
他写到第二十个,保山过来了,坐在孟二妮的座位上,看着年年的黑板说:“你天天写横、竖、撇、捺,不烦气?”
“快烦气死了。”年年手不停,鼓包着脸说,“天天写也没进步,还是可不好看。”
“那还写他砍。”保山豪迈地一挥手,“咱又不是城市人,以后能当科学家,当作家,当大学教授,当干部,得写字算数,咱长大就是去地锄地、割麦、掰蜀黍,根本不用写字。”
年年说:“咱这儿@上学不是得天天写字嘛,看见自个儿写的字好看,我心里会可美。”
保山趴在土墩上,看着窗外说:“都镇长时间了,安欣姐都往家又寄了两封信了,安澜咋还不回信咧?他要是给你写个信封,你照着写,肯定会进步。”
“我觉得不会。”年年说,“书上的字没他写的好看,但也算是可好看,我照着写不进步,照着他写的肯定更不会进步。”
保山问:“为啥?”
年年说:“肯定越好看,越不好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