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长板厚砖一般,这里头是半点瘦肉没有,全是厚油。
蔺竹早已把被云风吹乱的长发重新簪好,挽起袖子教他拿温水一遍遍洗过,再拿出案板来用菜刀一段一段切好。
解雪尘本来不会做饭,在村里住了几个月连糖色都会炒了,此刻亦是听话跟着,怎么教便怎么做。
工匠们重新推车往来,忙碌不休,管事们也不敢靠得太近,远远观望着,看得心惊。
他们原以为这黑袍男人已经是极厉害的修为了,没想到在那桃簪书生面前竟会俯首帖耳,还同他一起做饭。
这几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会一道被萧家老爷调遣过来修陵?!
成捆的板油终于被切成齐整小块儿了,另一边红袖她们摘来成筐的野葱过来。
蔺竹本来还在左右看顾,瞧见这个登时欢喜起来,和她们一起洗葱根择干净。
等大锅烧热,猪油哗啦啦尽数倒进去,突然就有浓香炸开。
在细密的小雨里,旷远的山里,临近的黄昏和偏远异乡的陌生感里,炸猪油的香气自上而下,如同奶白的雾气般散开。
原本这味道肥腻又粗朴,是贵廷高处不会触碰的鄙俗。
但就是俗的坦然,简单到一击即中。
油脂在烈火的烹调下充分醒来,明润到盛进碗里也如月光般晃荡。
浓香气味让人想起了过年时的炸丸子,蜜烤排骨,又或者是酥炸小里脊肉。
野葱的甜味紧接着融入其中,在冰冷湿雨里能唤醒所有人的味觉。
堆满一大锅的猪板油,渐渐被炼出成碗的清润白油。
高山之处天冷风急,一碗油只是放在那里,转眼都像白玉冻般凝固。
蔺竹灶边掌勺刚想尝尝味儿,忽然感应到好些人的目光。
他们只是找了个地方做饭,但那些工匠不管坍塌与否,雨停夜深,仍然在往来不休的忙碌。
“哎,我们来做包子吧。”
魔尊还在看碗里一下子就凝固的白玉冻,这会儿被凉风吹着都有些饿了,目光停留了半天道:“做包子?”
“嗯,小葱猪油熬些白粥,然后韭菜包子和鲜肉包子各做个大几笼出来——”
蔺竹不太懂这边的乡音,仍然是挥手喊道:“嘿,来做包子吧!”
“有人来揉面吗!一起呀!”
先前或围观或窥探的很多人愣在原地,早早就被炸猪油的香气勾的心神不宁。
此刻蔺竹出声一喊,几个监工都默契的别开头转身去别的地方,意思是这几个大人乐意就行,你们看着来。
登时就有人放下手里的镐头推车,自告奋勇过来帮忙摘韭菜。
人们陆陆续续围过来,都不敢相信今晚会有大肉包子吃。
“这些好肉,真拿来给我们包包子?”
“能吃到白面包韭菜我都谢天谢地了,真有肉啊!”
“嚯,这起码是搬了半头猪来啊,这狗这么能拉货?!太厉害了!!”
萧老爷家里的八宝鸭子桂花藕,便是吃不完倒了,也不会给这些匠工们饱肚的。
他们养的汗血宝马每天能吃成筐的细麦精米,骗来拐来的,以及强签卖身契的奴仆们却是只要不饿死也就行了。
粗糠杂粮随便对付着,一顿粥一顿饭,偶尔再给点咸菜。
便是有工头悄么着克扣粮米,拿去充实自家腰包,饿死一两个人也算不了什么,对外直说是病死了,怪不得他们。
今日解雪尘一来,不仅是坍塌的惨事极快被遏制,连吃食都骤然变得如此之好,搞得山上山下都轰然一片。
大伙儿知道他们没带粮米,就算韭菜够了其实也没法让大家都吃上,基本都嗫喏着没人敢开口,哪想到黑袍男人只是招了招手,领头的主事直接从半空中飞了过来,强行落在了他面前。
“帮我拿面粉,多的肉也全部带过来。”
主事人都傻了,扭头求助般看看笑着吹蒲公英的二少爷,再看看新来的这几个神奇人物,强笑道:“拿……拿多少来?”
解雪尘还在切葱,并没看他,平和道:“够所有人吃。”
“凡是会说人话的,今晚包子得吃到饱。”
主事心想自己这脑袋再回萧家复命时怕是保不住了,哆哆嗦嗦道:“但但但是咱们储备可能没有这么……”
魔尊终于抬头扫了他一眼。
“够够够!!我这就带人架马车都搬来!!我们冷库里还放了牛肉,今天全拿出来给大伙儿包包子吃!!”
一时间欢呼声漫山遍野,像是四处都在放炮仗般欢乐。
“好日子来咯!!”
“吃!!咱都撒开了吃!!今天有石大人给咱们做主了!!”
也不知道这主事是被调了魂,还是被吓着了,真就说到做到,领着人驾着马车载来满满当当的白米面好牛肉,全都是以前伙食里见都没见过的好东西。
还有人在深溪里捉上来成串的螃蟹,逮着四只兔子,乐颠颠地捧到他们面前。
“这东西蒸着吃烤着吃都好!美得很啊!”
蔺竹看得直乐:“好肥的螃蟹!拿醋来!”
解雪尘在一旁看他,顺手往醋碗里放了两片姜。
他从前做魔尊许久,救过一些人,但从来没被人救过。
今日胡闹着叫蔺竹过来,原本是想感受一下,真做一回人质被千里遥遥的救回去,会是什么感觉。
没想到最后成了发饭的。
此刻灯火通明,蒸汽漫天,一屉屉的大包子轮番出锅,还有数百人在热火朝天的一同做着饭。
就在陈设简陋的山野间,乘着露天夜色和连绵细雨,一起用猪油小葱熬白米粥,再来几口肥瘦相间的大肉包子。
也真是奇怪。
他坐在歌舞升平的宴席里,食欲平淡到根本没有吃几口。
可是站在蔺竹身边,在这数百人的环绕和欢笑里,很普通的肉包子吃起来很香。
有人搬了大桶的溪水来,平砍了几个葫芦当瓢使。
做了成天粗活累活的匠人们登时吆喝着过去,嚼着包子灌一大口清溪水,完事再打个酣畅的饱嗝,像是这辈子都值了。
解雪尘看着他们,又看了看自己手里还没有吃完的鲜肉包子。
蔺竹远远地去舀了一捧水,一路小心地端到了他面前。
“你今天辛苦,先休息着喝两口,蒸不完的有人看着,没事。”
魔尊点点头,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冰凉清水,手里还握着没吃完的包子。
蔺竹看着他笑,直接拿自己手背帮男人擦了擦嘴角。
此刻星河入夜,灯火阑珊。
饱食一顿又喝够了水,像是所有的疲惫都可以卸下,大脑里也不再惦记什么。
前仇旧恨,家事纠缠,乃至天上地下人间,不过是一个嗝。
他们两个站在欢声笑语的人潮里,靠得很近。
解雪尘把半个包子吃完,才觉得实在是吃不下了。
他看着远处的其他人,突然道:“这就是你执意考试做官的原因么?”
蔺竹点一点头,笑得很放松。
好像是为了许多,又好像只为了一点。
就像一个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