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去找她。”
“你找不到她也不上飞机了?”巩眉有点好笑地问。
“我不会扔下她一个人走。”程宴北答得挺认真,倒真有点儿在老师面前一板一眼的模样。
巩眉其实蛮喜欢程宴北。
当教师很多年,就不会轻易对学校里那些刺头儿的学生抱有偏见。正值叛逆期的孩子,一个比一个有个性,本性并不坏。
程宴北上高中那会儿,虽然因为打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架,给人打进了医院留了级,没能参加第一年高考,名声响当当的。
同年级很多老师都不敢将他收到自己班上,怕他给班上的同学们造成不良影响,巩眉作为那一届资历最高,最有经验的老师接纳了他,让他来到自己教的班级。
但他也只是名声在外,巩眉发现,他平时其实是个挺低调的孩子。
后来得知了他的家庭情况,巩眉就觉得,可能是因为这些缘故,所以他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要成熟稳重一些。
“你就让着她吧,也就你能包容她这种脾气了,”巩眉笑呵呵的,却又忽然有些惆怅,“怀兮这孩子脾气太躁,你看她高中那会儿也没少招惹是非,我啊,就总发愁她这个性,以后到社会上该怎么办——倒不是觉得她尖锐,可能也是因为从小我这个又当老师又当妈的太严厉了,总压抑着她,我怕她不会表达自己,又太锋芒毕露——她这种性格其实很容易吃亏。她那几年在外面混,我总提心吊胆的,给她打电话打多了,她还嫌我烦。”
程宴北默着,没说话。
“就她上高中那会儿被人欺负,我现在想起来还是挺难过的,”巩眉说,“但我这个当老师的,其实在学校有的事并不好做——我看的到地方还好,别人知道我是老师,是她妈妈,不敢欺负她,我看不到的呢?其实很多老师的孩子在学校是最容易被人针对的。有的事反而老师约束没用,反而会更加变本加厉。”
怀兮高三那年遇到的事,巩眉基本上能察觉到。
或许也是因为她这个当妈的也是个不会表达的个性,遗传给了怀兮,怀兮闷着不说,她也只会用自以为那些是“为了孩子好,为了学生好”的话和行为,让她受到双向伤害。
以前巩眉没意识到,随着年龄渐长,慢慢地,有的事回想起来,才发现是一种无形的伤害。
当老师的并不好当。面对校园霸凌这种事,老师一出手,那些霸凌者几乎都会更变本加厉。
她当时能做的,就是在她能插手管束的地方对怀兮加以保护。比如在大课间叫怀兮来她办公室写作业,不开会不忙的时候,带着怀兮上下班。
怀兮那时正值叛逆期,跟她也有隔阂,很多情况都是不愿意的。
宁愿跟在程宴北身边。
“其实怀兮什么都明白。”程宴北说。
巩眉看着他。
程宴北淡淡一笑,摩挲一下自己的手掌,整理思绪,“她当时也跟我说过,你总叫她去办公室‘罚站’啊,背公式背单词什么的,她知道你是为了保护她。她后来也说,自己当时就是太叛逆了,你不理解她,她就只能跟你对着干。”
巩眉无奈一笑,“她真这么说啊?”
“嗯,”程宴北应着,“但她还说,你是个特别好的妈妈。”
巩眉微微讶异。
“她说你跟她爸爸离婚很早,当时是法院把她和她哥哥两个孩子都判给了她爸爸的,但是是你留下了她——她说过,以她当年的个性,肯定接受不了父母再婚的,跟着爸爸走,肯定不会太开心。这么多年你为她做的,她心里都有数。你对她的好,她也都明白。”
巩眉心下柔软,细细回味了一番程宴北的话,都能想象到怀兮同他说这些时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和语气了。
她最后笑了笑,对程宴北道:“你比我懂她。”
程宴北也笑:“也不是。我也有不够懂她的时候。”
“别谦虚啦,不成熟的时候肯定有的,没有人生来成熟面面俱到,也不代表你们不懂对方。不然也不会现在又在一块儿了啊,”巩眉笑着说,远远一望,怀兮就往这边来了。
巩眉又随意地问程宴北:“你也不小了吧?你家里之前让你相亲了吗?你不能只打比赛什么的,不顾自己的事儿了吧。”
“我奶奶不管这些事。”程宴北温和地说,轻抬眉眼也望着怀兮的方向。
她同时也注意到了他,扬起笑容,加快了些脚步。
巩眉想到他家中情况,也表示理解,又试探着问:
“那你跟怀兮,就没考虑过结婚的事儿?她爱玩,你总不能一直陪着她玩儿吧。”
程宴北望着怀兮的方向,唇边泛起淡淡的笑意,
“她愿意我当然可以。”
“我看她倒是差不多,”巩眉笑着,“我这些年也没少催过她,她就顾着自己玩儿,结果呢,兜兜转转还是到你这儿收心了。你比我管用多了。”
程宴北只是笑。
怀兮踩着小高跟一路过来,刚就见程宴北跟巩眉好像聊得挺不错,她走上前时还小心翼翼地瞟了他俩一眼,见没什么异色,才说:
“我们得过安检了吧。飞机提前入港了。”
巩眉眼睛一横,白她一眼,“就这么想甩掉我这个妈?”
“哪有,”怀兮表示无奈,指着机场大厅不远处的大屏幕,“你看,刚才就播报了,提前入港了啊。”
“还跟长不大似的,”巩眉说着,起了身,对怀兮说,“路上好好照顾自己,别老让程宴北照顾你。”
程宴北也跟着起来,笑道。
“我会照顾她。”
怀兮有点儿得意,朝巩眉哼了哼,自然地偎到他身边去。
“听见了吗,有人照顾我。”
巩眉恨铁不成钢,“你哥是一点儿不让我操心,你呢,这么大了,还让我这么操心。人家说两句,说要照顾你,你还来劲儿了。”
“那你操心我哥你就跟我们一起去港城啊。”怀兮扬了扬下巴,手已紧紧地牵住了程宴北的,斗嘴仿佛都有了底气。
“我跟你徐老师报了个书法班,还没结课呢,去什么去,”巩眉说,“我一个以前当老师的,现在一把年纪了换个身份做学生还翘课啊?”
“那你还是不够操心我哥,你只操心徐老师,”怀兮暧昧地笑笑,揶揄道,“那你到时候跟徐老师一起去港城看我哥,顺便把我爸叫出来,跟他秀秀你的第二春。”
“死丫头——”
巩眉扬手,拍她胳膊一下,她立刻往程宴北那里躲。
程宴北见她们母女打打闹闹,夹在中间只低笑连连的,手臂却还是护着她。
“你看程宴北多护你啊,你妈打你他都心疼,”巩眉如此有了笑意,对怀兮说,“这次玩儿回来就好好考虑考虑你的人生大事,别成天在外面野了。”
“那我得在外面多野一阵,省得回来听你念叨我,头疼,”怀兮反骨地顶嘴,又笑着抬头看一边的程宴北,“是不是?”
程宴北眼睫半垂着,低睨着她,视线淡淡的。
他缓缓抬手,拇指指腹轻柔地蹭了下她唇角,给她唇边一点儿有些出格的口红给蹭掉了。
怀兮抿着嘴,就朝他笑。
巩眉看这两个自己曾经的学生在眼前晃悠腻歪,职业病又快犯了,听广播已经催促他们这趟航班的旅客过安检登机,巩眉提起自己的包,准备走了。
最后嘱咐他俩。
“路上注意安全,落地港城和伦敦都跟我说一声,”然后特意转向程宴北,“怀兮下次跟你闹矛盾可以找我说,我来收拾她。”
“不行,我俩的事我俩解决,你掺和什么啊。”怀兮赶紧拒绝,又掐了掐程宴北手心,“你别听我妈的。”
“别听我的?”巩眉挺傲慢,瞥程宴北一眼,“指不定人家下次回来就管我叫妈了,我不掺和也不行了。”
程宴北反捏住怀兮的手,力道很温柔。只是笑。夹在中间,倒也不难堪。
他和怀兮又将巩眉朝机场出口那边送了一段儿,看着巩眉上了门口的出租车,两人才折回反方向,往安检口那边去。
怀兮心情挺不错,路上同他聊起来:“你不知道我昨天听我妈说她也准备去趟港城,我有多高兴。”
“你高兴?”程宴北嗓音低沉着,笑着问她,“高兴什么?”
“可能是从前太爱我爸了,我爸跟她离婚后立刻找了别的阿姨结婚,跟闪婚似的,我妈那些年一直怀疑我爸跟她离婚前就出轨了。”
怀兮任他牵着她走,说,“可能恨屋及乌吧,她之前很讨厌港城这个地方。我高考完报志愿那会儿,她都不愿意让我去港城。”
程宴北知道这事儿,应了声。
“嗯。”
“我就觉得,她总在逃避吧,我上大学那几年,她都没来港城看过我,我哥跟我爸走了那么多年,她也没去看过我哥。也难怪我哥有什么事儿都不跟她讲。”怀兮吐了口气,倒没有责备巩眉的意思,“现在她突然说她想去港城了,我就觉得挺好的。最起码,她不逃避了。”
程宴北沉吟一下,还未开口,她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其实我也逃避过。”
他的脚步也慢下来。
直至完全停住。
她抬眸看着他,对上他温柔的眼,整理一下思绪,说,
“我可能因为父母离过婚,一直以来,对于‘安定’,对于所谓‘婚姻’的态度,都很消极。以前自以为自己是不屑,觉得结婚有什么好,把自己下半辈子捆绑给一个男人,真的很没意思。后来才发现,原来是我没遇到让我特别想安定下来的人。我只是在逃避。”
程宴北静静地注视她的眼睛。目光柔和。
“我对你也逃避过。”她沉了沉气,说,“其实对前任再动心,之前对于我来说是一件很丢脸的事。可能也是我自己不够坦荡磊落,总爱钻牛角尖,所以我在上海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逃避你。以至于,后面我发现我对你又动心了的时候,我特别惊慌,觉得特别不可思议。我也不想再逃避了。”
“但我就是动心了啊,”她说着,扬起张娇俏的脸,五指叩住他掌心,与他十指交绕的力道紧了又紧,“能对你重新动心,重新爱上你,真的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她心底又默念一遍。
程宴北听她如此说,唇角也牵起温柔笑意来。
“怎么好?”
“就是什么都好,”她说着,用一只手去环他的腰,靠在他胸口,静静地说,“认识你特别好,遇见你也特别好,能重新再遇见你,重新再认识你,也特别特别好。”
程宴北揽住她的肩背,抚摸她的短发。嗓音沉沉的。
“嗯,我也是。”
“以前就觉得,跟你安定下来是个不错的选择,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觉得,这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她偎着他,如此说着,一抬头,撞上他温柔深沉的眼睛。
她迎上他这样柔软的目光,笑着反问他,
“你觉得呢。”
程宴北眉眼轻垂着,凝视她,声音徐徐低缓。
“我上次说,想跟你在一起久一点。”
“嗯。”她点点头。
“现在,我想改口了。”
“……嗯?”
他看着她,一字一顿,语气温和又坚定。
“我想一直,一直,一直,跟你在一起。我希望这个期限,是没有期限。”
我希望,我的起点与终点,一直都是你。
怀兮其实并不在意赛场上他经过多么百转千回,最后冲过终点线,下了车,第一眼看到的人是否会是她。
但她知道,这一刻,以及以后,以及未来,他满心,满眼,都会是她。
不知为什么,只要他在她眼前。
她就无比笃定。
无比相信。
毫无顾虑。
此刻,怀兮轻轻笑起来,问:“那我妈说的那事儿,你考虑一下吗?”
“不用考虑,回来就办。”程宴北笑着说,牵着她,继续朝前走。
南城的夏日暖阳和煦,一处光路静静流淌,在眼前铺开成一条布满阳光的坦途大道。
无论是九曲十八弯,抑或百转回肠,他们都知道,终点是何方。
“不过,我这次比完赛可能会休假两三个月,我们还没有一起好好出去玩儿过,你有想去的地方吗?”程宴北低眸,问她,“或者,你着不着急回来?”
“我不着急,”怀兮扬起笑靥,“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都可以。”
—————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