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世家焉知草根苦

安贝勒这号八旗遗少,程凤台都不用想就知道他有什么好事,多半又是周香芸落他手里了。程凤台暗暗骂了一声,把烟头掷在地上踩灭了,走到游廊尽头大声嚷嚷:“小周子!出来!你们班主找你的戏了!”里面毫无动静,程凤台又说:“快出来!晚了你们班主又该打你了!”一连喊了三四遍,小廊厅的门吱呀一响,周香芸臊红着脸,气息不匀地慢慢挪出来。他太羞愧了,作为一个男人,连这点自保的能力都没有,真成了戏里的小娘子,因此头也不敢抬,手心攥着衣袍的一角,随时都要哭了。

程凤台上前揽了揽他的肩,目光不善地盯了一眼廊厅。大家都是场面上相见的人,安贝勒不愿意为了个小戏子暴露自己的下流嘴脸;程凤台也不好不给面子,为了个小戏子去踹安贝勒的门。这样一闹也没有心情继续逛花园了,陪周香芸慢慢走回去。周香芸脑袋垂到脚面上,脖子都快折了,为免招惹无赖,他一心做旧糟蹋自己,穿的灰布褂子,头发剃得一层青皮,缩头缩脑的,就差往脸上涂煤灰。实在是怀璧之罪,没处说理去。

程凤台忽然停下来,周香芸猝不及防,踩了一脚程凤台的皮鞋尖,惊得把脸一抬,又很快低下头去。程凤台面对着他说:“把头抬起来,腰杆挺直了!形势比人强这没什么可丢脸的。以后你就趁着人多的时候大喊大叫嚷出来,他比你有身份,比你怕丢人,懂了吗?三五次这么一来,知道你是个咬手的,还能再招你吗?”

周香芸恍恍惚惚地点了点头。程凤台叹了口气,也是怒其不争,知道以周香芸的性情来说,回头哪怕挂根绳子上吊了,也没有勇气做出反抗。

回到堂会上,黎巧松在商细蕊面前弓着腰说着什么,商细蕊点点头,程凤台最后就听见黎巧松念叨了这么一句话:“我就不信逮不着个小娘们儿!”

程凤台莫名其妙的,问商细蕊:“这是跟谁?”

商细蕊不答话,下巴往台上扬了扬。原来是西藏姑娘央金上场了,黎巧松还记得去年在孙主任堂会上出的丑,这一次立志要找补回来,央金开口第一句,调门拔到了凌霄殿,黎巧松的琴拉得是细若游丝,丝丝不断。商细蕊一拍巴掌。程凤台问:“逮住了吗?”商细蕊道:“逮住了逮住了!”

接着范涟上台,他票一出戏,还带了一套音响装备,电喇叭插上电,把他的小鸭子嗓门放大了几百倍,无耻极了,而且唱得不在谱不在调的,聋子听了都要哭出来。商细蕊长得一双灵敏而脆弱的猫耳朵,在范涟的摧残之下,受罪得很了,歇不歇和程凤台聊天转移注意力。程凤台皱眉说:“他不是找你指点过了?怎么还是这个德性?”商细蕊缓缓摇头:“他这样的靠指点不行,是娘胎里长残了,得重新回回炉。”范涟唱完,大家纷纷鼓掌叫好给他面子,商细蕊转过头去默默把鼓掌的人记了一遍,以告诫自己人心的虚伪。然而程凤台也在旁边捧着小舅子臭脚,啪啪啪给他拍巴掌,并且劝诱商细蕊:“商老板,出来玩,别这么拧,给拍拍手捧两下,你可是收了钱的。”商细蕊纹丝不动:“不拍!我收了堂会的钱,可没收领掌的钱。”程凤台可以预感到,将来商细蕊老了,一定是个顽固不化的老头子。

商细蕊上台的时候,电喇叭还没拔电,商细蕊一开嗓,震得喇叭里蜂鸣一声,在座的脑仁都麻了。央金是一味的飙高,商细蕊则是一股中气,像武侠小说里的内功,这里发出一声,能钻进几千个人耳朵里。范涟连滚带爬把话筒撤走了,商细蕊木木然的在台上站了一会儿,清了清嗓子,接着唱他的折子戏。众人正听得有滋有味,忽然后面有一个女声缓慢明白地说:“我不要毛笔,你现在就去找别的笔来,我很急!”

姚熹芙像是被过了电似的浑身一紧,小步子把高跟鞋踩得嗒嗒作响,径直朝杨小姐那桌去了。同桌的王冷也呆住了,她们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在人前一般不会有这样引人瞩目的大动静。姚熹芙在她家小姐面前蹲下身,用四川话循循善诱说:“幺儿,出门前你答应过我要听话的。”

她家小姐也不看她,神游天外一般,双眼失焦的望着台上唱戏的人,慢慢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嘴前教姚熹芙噤声。打杂的不知从哪个角落找来半支脏兮兮的铅笔,没有纸,杨小姐一挥手,姚熹芙非常仓促地帮着把桌上的茶碟果盘全端走了,杨小姐就在那桌面上书写起来,她写几行,就得抬头盯着商细蕊的方向瞧上一会儿,那眼神游移飘忽,忽地定格住,像在捕捉空气中看不见的音符,像在翻阅一本天书。

范涟跟过去照应了一回,重新给王冷她们几个女孩子安排了座位。姚熹芙也顾不上听徒弟唱戏了,搭了个座在杨小姐身边忧心忡忡的样子。范涟回来对程凤台说杨小姐在桌上写的都是数字方程式,虽然他也是德国大学理科毕业,但是没有看懂。事实上全场多半人都忍不住好奇心去张望了一眼杨小姐的大作,铅笔字迹写在黑漆面上,照着日头亮晶晶密麻麻的一片。对商细蕊写诗作画的可多,在那写阿拉伯数字的,绝无仅有,真是天书来的。可是折子戏才能唱多久,商细蕊唱得了戏,杨小姐两条秀气的眉毛一皱,拿铅笔屁股一指他:“嘿!别停啊!”

商细蕊愣了愣,上一个对他这般颐指气使的还是曹司令,当下合起扇子说:“这位小姐,折子戏就一段,没有连篇的。”

姚熹芙尴尬得脸上直冒汗,向商细蕊说情,绕他再唱一段。姚熹芙的面子商细蕊不能不给,打点锣鼓场,把后面的戏段子提前来唱。没想到刚一起胡琴,杨小姐又发话了:“为什么不接着前面的那出戏?你这断了,我这也得断了!快点接着唱!”把商细蕊气得!就没见过这么横的大姑娘!正要再理论两句,台上台下四目一对,商细蕊神情一顿,当场没有再说话。

姚熹芙赶在杨小姐发怒之前,急忙忙提起旗袍走上台去,向亲朋好友们说了两句体面话,转头朝商细蕊商量戏。姚熹芙说的,商细蕊全应承了,只说:“这是范二爷的堂会,范二爷答应,我就没有意见。”说着吃力地跺了跺脚,程凤台看见了,亲自搬了把椅子送上去,又给拿了茶壶。范涟说:“商老板愿意给咱们来几段细致的,咱们是求之不得,全托了杨小姐的福!”

杨小姐的铅笔芯写完了,在那埋头啃笔头子。

商细蕊捧着茶壶笑道:“我还没老呢,就饮场了!这儿还有一把椅子,成了说书先生了!大伙儿原谅我带伤上阵吧!”

商细蕊近一个月没有唱戏,众人能听见商细蕊的嗓子,没有别的所求了,由杨小姐带来的小意外很快就被翻了过去。到了曲终人散的时候,杨小姐因为在桌面上写满了方程式,坚持要把整张桌子都带走。此时大家都也习惯了杨小姐的古怪,范涟出面问梨园会馆把桌子买下来,找人扛去她们的住处。姚熹芙既是羞愧,又是伤感,她即将在明天动身去上海,这一别又是相见无期,拉着商细蕊说了很久的话,临走看见杨小姐一顺手把一小截铅笔别在耳朵上,姚熹芙嫌这不美观,摘下来给扔路边了。

她们走了,范涟大叹:“嘿呀!看着好模好样挺洋气的!谁知是个怪人!还好我们没有谈上话!万一非得嫁给我,我就遭殃了!”

程凤台瞥他一眼:“臭不要脸的,人家八辈子嫁不出去,非要嫁给你?”但是回头想想,也忍不住说:“这姑娘可真够怪的,当那么多人面,这么没眼色,她就一点儿不害臊!”

商细蕊则是另有高见:“你们都不会看,要我说,这姑娘是个有出息的人物。”

程凤台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商细蕊继续说:“她不顾旁人的眼光议论,做事情很执着,很专注,眼睛里的精气神是笔直笔直的,有那么点儿我唱戏的劲头。这种人只要不是天生的愚蠢,就必定会有出息。”

范涟不能领会奥义,坏笑着揶揄道:“我们蕊哥儿也会看姑娘了。”

程凤台也觉得新鲜,瞅着商细蕊笑,商细蕊一害羞,就快步往前头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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