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里乱糟糟的嗡嗡响,听不清语文老师在台上讲什么。

语文老师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教师,曾经在城里教书,退休了嫌在家里闷的慌,来这所私立初中教教书,是一位豁达开朗的老头,喜欢穿西装马甲,坐如钟立如松,花白的头发总是理得一丝不苟,挺着将军肚,大声哈哈笑起来时颇有股江湖豪气般清风道骨,声如洪钟,传播远扬,穿透力强。平时喜欢写诗作赋。

我记得他只教了我们一个学期,走的时候,掩面羞愧,心痛道:“我原本想教书育人,没想到我脾气和蔼。没人愿意听我教学,我不想害了你们,我走了,学校会给你们找一个更严厉的老师,这才是为你们好。”说完,头也不回从教室离开。

想到这里,我羞愧的低下头,我已经来到学校的铁门前。过去黑色崭新的铁门如今已经锈迹班班。铁门旁是门卫室,里面曾经住着一位看门老大爷。大爷喜欢种花,门前小花园总是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条,花园旁总会放置一条长板凳,很多老师会在晚上坐在这里,陪大爷聊天。夏季蚊虫叮咬,这不妨碍老师们坐在这里,一边飞舞手掌打空中的蚊虫,一边聊天哈哈大笑。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是装病和大头跑出来以挂点滴的名义出来赌博,大头带着我再次直奔那家隐藏在小卖部背后的机室已经是我一个星期后了。大头坐在了和上次同样的位置。钱包已经没有上次丰厚,只剩下可怜的七八张红钞票。他拿出300元钱上分。下注时谨慎的和上次判若两人。我坐在他身旁,同样掏出300元钱上分。

他看了我一眼问:“不玩水果机了?”

“那多没意思!”我没有看他。始终兴奋的盯着机器屏幕。

我知道这款游戏的名字是奔驰宝马。似乎暗示着所有来下注的人,只要在这台机器上付出金钱和时间,就能迎来就能迎来梦想拥有的一切东西。玩奔驰宝马的时候我逐渐逐渐了一些心得,尝试着以机器的角度来猜测下一局开出的结果,例如身边的人唯独漏了黄色捷达。我便单压黄色捷达,赔率不高,只有五倍,但是开出的几率特别大。每一局我压的分数都不多。因为我发现只要我押的分数多了,即使压的是冷门,机器依然不会给我开。但我每局只要压不超过100分,便几乎局局都中。大头看我这样的玩法,低声咕哝了两句,我没有听清。眼看着分数不断翻番,红色数字刺激我的神经。每当游戏结束,都有一种愉悦感涌上脑海。这种兴奋感,消除了我对刘瑞那种龌龊的心思的羞愧感,让我忘记内心龌龊的想法。

常在机室逗留的人,多数穿着廉价的衣服,头发凌乱肮脏,常年吸烟,眼窝铁青,面黄肌瘦,偶尔有些人身上还带着久不清洁的恶臭。然而他们出手阔绰打开的挎包里面,全是百元大钞。钞票看上去。比他们的脸还新。在机室玩久了,便认识一些常客。有一位,是初三的数学老师。看到我和阿伟穿着农场校服,他的神情明显有些异样。但见的次数多了,便不再尴尬,偶尔还会一起聊聊赌博的心得。大头递烟给他抽,他便接着。我拒绝了几次大头递过来的烟,最后还是抽上了。赌博的时候抽烟能让人冷静不少,至少不会像刚玩的时候,嘴唇发白,手发抖,心里发慌紧张的要命。数学老师玩的不大,每次都是输几百块钱就走。可那时的教师工资不过两千,几百元可以算是元气大伤。所以他赢钱便来的频繁,输钱便过好几天才来。他告诉我们,这些机器都是预先调好概率的,今天要吃你多少钱,你就跑不掉,吃多了就吐一点儿,见者有份。他总是隔几局才玩一把,看到机器开始少进多出时就可劲儿往下压。原本听他说的头头是道。以为是什么高明方法,可他输的也不比旁人少多少。每次输精光,数学老师都摇摇头叹口气,坐在位置上好一会儿愣神,不舍得走。厚厚的眼镜片,盯着屏幕上彩色的光,看一会儿似乎想起自己教师的身份,语重心长的劝诫我的大头不要再赌了,赌博害人,学生应该做的是好好读书,诸如此类,然后扬长而去。而我和大头在他走后,哈哈大笑不以为意,笑他迂腐且虚伪。

我的心里不是完全没有忐忑不安的,如果父母老师知道了,那失望的目光我能接受吗?每当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又闪过刘瑞的脸,便烦躁的深深吸了一口烟,揉了揉脑袋继续赌。

还有一个常客是一个“盲人”。盲人加了引号,因为他是一个假盲人。他平常穿着洗的发白的灰色袍子,戴着墨镜,在小卖部门口算命。地上放了一张白布,上面写着铁口直断,祖传《周易》之类的话,还画有一些乾坤八卦的图形。每当生意上门。他便开口用三寸不烂之舌胡诌一番,收下百元大钞之后。见客人走远,直接冲进小卖部里,连外面的地摊也不管。好一会儿输完了又出来,垂头丧气的坐在摊位前继续算命,旁人都叫他潘先生。

我经常逮着机会便调侃他:“潘先生你那么会算命,怎么没算到今天会输钱呢?”

潘先生有些怒意的说:“你懂什么?祖宗定下的规矩,算命先生不能为自己谋财。一旦为自己谋财,便算不准。”

我哈哈一笑,反唇相讥:“这句话能撒上很多谎。”

“你不信算命?”潘先生白了我一眼,说我可以替你算算最近的财运。然后他问我的生肖和出生月日。

“土地的告诉我,你最近财运不错,会小发一笔横财。”

“要是输钱了那怎么办,你帮我付钱吗?”潘先生笑着说:“不是,不收你算命钱。”

日子如白驹过隙,我们赢了不少,渐渐寝室里的狐朋狗友要跟我们一起出来。人数太多,一次性装病出来目标太大,我们索性便开始半夜翻墙头。学校的墙我们一伸手就能摸到墙顶。夜明星希,一轮明月悬挂上空,阴冷的寒风吹进我的领口。我们白天选好了翻墙的地点,就选在教学楼旁边的一断围墙处,那段墙体斑驳,坑坑洼洼最适合攀爬。

晚上十点钟,学校里万籁俱寂,两层宿舍小楼的灯,灯火通明,而教学楼除了五楼初一一班的灯还亮着,其余都灭了。

我抬头看了一眼教学楼,上一秒还亮着的教室下一秒灯熄了,有人关灯了,我知道是刘瑞。初一晚自习十点就结束了,但是他每次十点半才回寝室,在教室里学习。

大头带头,第一个爬出了了墙头,我殿后,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爬出墙头,轮到我时,我下意识的转头,看到了从黑漆漆的教学楼出来的刘瑞。他挺直腰板,直勾勾的盯着我,停下了步伐。我一时忘记了手里的动作,我们互相对望,我总觉得,他那时的眼睛,是有什么话想对我说的。

我们对视了足足有一分钟,他不动我也不动,我的心里涌出一股酸涩,羞愧,紧张,兴奋,局促以及莫名涌动的情愫,直到大头在墙头另一头催促了起来,我才反应过来。

“林子,搞什么?翻不过来啦?”大头做贼似得轻声呼唤我。

街道两旁的路灯散发着橘色的灯光,我的脸颊发热,脑子乱如麻绳绞成一团,跟他们一起在路上沿着熟悉的路线狂奔,往小卖部跑去。

随着在机室赌博的次数逐渐增多,我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整晚通宵。之前赢的钱全都输回去了,甚至下个月的生活费也被我赊账赌了进去,经济的赤字并没有使我收敛,反而使我变本加厉,希望把输了的钱赢回来。

这里有很多学生在这里赌博,老板娘为了套准学生的口袋,通常会给我们赊账,赊账超过两千元就不会再给我们赊,怕我们还不起。

又是一个假期,下午三点钟放学,我一下课就冲进小卖部,把我赊的钱全部投进去,当赌博机器上最后的1000分,随着机器冰冷的一句“黄色奥迪”付诸流水,我终于意识到自己陷入了绝境。彼时已接近寒假。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期,我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迟缓地朝着机室外走出。我走到柜台前,我向他们伸手,要了20元钱。这是这里的规矩,当赌客在这里输得身无分文时,可以给20元车费补贴,打辆三轮车坐回家。

门口飘起了小雪,铅灰色的天空低沉,雪花把地面打湿了,我失落的站在小卖部门口,伸出手哈了一口热气。心里苦的发涩,感觉人生没有希望了,一个月200块的生活费,而我欠了两千块,而且200块生活费有160是交给学校的伙食费,我该怎么办?

刘瑞从小卖部里拿着笔记本和笔出来的时候,就看到我站在门口,白色的羽绒大毛领沾了白色的雪花。

我失落的站在雪地里无精打采,仿佛连路都不会走了。

接下来我就听到了那句,“你不要跟他们一起混,好好学习,争取将来出去,外面的天地很广阔。”我转过头去,发现是刘瑞,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我的眼睛有些酸涩且幽怨的看着他,你早点说这话多好,现在一切都迟了,我欠了两千元巨资。他走到我跟前,拍了拍我的羽绒毛领,帮我抖掉毛领上的雪。他看向天空,长睫毛像两把刷子开合,然后再看向我,眼睛里似乎有星星,语气里充满了力量和向往,目光矍铄道:“我的梦想,就是像只鸟儿,走出这里,去更加广阔的天地。”

他走出几步,转过头,对我说:“你跟他们不一样。”青春期变声的沙哑声音使得幼稚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