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行低眉顺目说:“没有。”
严永宽哈哈大笑,笑完了,拨弄两下严行腿间始终疲软的东西:“你就是想,也不敢嘛。因为你怕我把你杀了自己亲爹的事情告诉那小孩儿,你还怕我再去收拾他……严行,我当年可没看出来,你是个情种呀。”
严行低着头,不说话。
严永宽继续说:“你拿我有办法吗?没办法。严行我告诉你,这人啊生下来就有等级,你这种贱.货,就是一辈子翻不了身。”
他说完,摇摇晃晃地走了。
严行觉得身后一裂一裂地疼,趴在床上起不来。他百无聊赖地抓过手机,打开张一回的论文。“abstract”是什么意思来着——摘要吗?当时他可是认认真真地学过英语,还买了一本《The Kite Runner》。可几年不学,到底还是忘光啦。不说那一行行英语,就是下面的中文也看不懂,利率市场化进程?净息差收窄?SWOT分析?这都是什么?
严行想起以前看过的一句笑话:那一个个字我都认识,可连起来它们在说什么呢?!
我就是这样。严行忍不住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下来。
他知道自己不该骗张一回,可是他愿意用他的——尊严?人格?通通没有——生命吧。他愿意用他的生命发誓,他是先爱上张一回,然后才欺骗张一回。也许爱情真的能蒙蔽人的眼睛,和张一回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严行真的以为自己能摆脱严永宽。他自欺欺人地找了很多理由:严永宽得了癌症,虽然据说是早期,可也许……严永宽已经没几年可活了?而且这么多年了,严永宽也该腻味他了吧?还有,还有苏纹,他走了还有苏纹在,苏纹是女人,她更像严永宽的小姨。
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的卑微的愿望——成为一个正常的普通人——那么难。
严行面无表情地抹掉脸上的泪,他对自己说,满足点,起码张一回现在过得不错,起码还能通过这种方式,偷偷窥视张一回的普通人的人生。所以后来在北京西站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身边的乘客都在议论那个神经兮兮的小伙子,只有他攥着拉杆箱的手在打颤。是张一回在喊他的名字,别说一句话,张一回喊一个字,他就听出来是张一回了。
但是他已经认了。他是这个世界的背面的人,而张一回是这个世界的正面的人。他已经认了。
(四)
当张一回出现在家门口的时候,严行脑子里“轰”的一声。他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完了屋里还有今晚刚约的人怎么办?
在严永宽倒台之后的半年里,严行约过七八个人,他干人,也被人干。说不上为什么,可能真的是空虚吧?严永宽就这么倒台了,连他的身体都像一个泄气的皮球软塌塌瘦下去,严行以为自己还会被折磨很多很多年,结果竟然,严永宽就这么大限将至。
严永宽完蛋了,严行无所事事。有时候他会在床上躺一整天,什么都不做,只安静盯着天花板上的日影,太阳东升西落,那影子长长短短地变。当影子消失时,夜晚降临。严行困了,喝两口水睡过去,如此度过一天。
所以他去约了人,他想自己得做点什么,否则他可能真的会死在房间里。和那些人做.爱的时候他大脑空空,身体有快感也有痛感,总之无非是做.爱时会有的感觉。好像多年前张一回说“我还有一床被子你可以先盖着”时目光在他身上灼出的那个洞,至今仍然在。只是他的身体里已经没有柔软的器官和腔腺,他的身体是空的,风可以从那个洞灌进去。激情过后身边陌生的男人睡着了,严行抬起自己的手,骨节凸起的纤长的手,皮肤有年轻的光泽。没错他才26岁,但是他怀疑自己已经很老了,皮肤像蛇蜕,一摁就会塌陷下去,再摁,他整个人就碎掉。
可见到张一回时他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完了屋里还有今晚刚约的人怎么办?
紧接着他就忍不住暗骂自己,什么怎么办,不需要怎么办,你是什么人张一回六年前就知道了。
可是张一回抱住他,呜咽的声音仍像六年前——那个雪夜他被唐皓打进医院,张一回在电话里乞求他“你能不能离开严先生”,那是他最后一次乞求他,他是哭着说的。怎么六年了,哭声没有变。
怎么六年了,再见面,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要爱他。
(五)
可是爱是一回事,仇是另一回事。
和张一回离开马平村,一路上严行都在想,为什么我的人生是这样呢?
什么都落空了。
十三岁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杀了人渣父亲,结果根本没杀;十九岁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和张一回真心相爱,结果张一回说他恶心;二十六岁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这些年罪有应得,结果只是被骗;就连那个在杭州的晚上,他和张一回看过的西湖,都是凄风苦雨中的一片晦暗——连他看过的西湖都不是西湖。
什么都落空了,严行想,我的一切苦难都没有理由。这就是命运吗?可凭什么我的命运这么——这么不讲理。
唯一能做的就是杀掉严永宽。杀掉严永宽,起码能给那些苦难一个交待。什么都落空了,他需要一个交待。
在商洛的那天晚上他和张一回做了,他决定第二天就回北京杀掉严永宽,那么这一晚——将是最后一晚。
每一次身体里的冲撞都让他觉得灵魂摇摇欲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说疼不是疼说爽不是爽,只觉得身体满满的,像被风鼓起的帆。他抚摸张一回的脸,张一回的鬓角,张一回的汗水。他和很多人做过这件事,但是只有和张一回——他突然反应过来的,原来只有和张一回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把自己当作一个人。身体都差不多,但只有和张一回做这件事的时候,不仅两个身体在纠缠,还有两个灵魂在撕扯和哭嚎。
然而第二天,醒来时,他没有看到张一回。
几个小时后,他知道,张一回险些替他杀人。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害怕过什么,那一刻他两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他害怕了。无畏者无爱,他还是害怕了。他不得不承认“险些”两个字如此美好,他不得不承认他愿意放弃,不杀了,谁也不杀了,只要张一回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