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是什么人?
天下侠士心中的风流人物, 江湖上九成的蠢货觉得他是真正悲天悯人的“仙人”, 可在沈独眼底, 骂这孙子一句“道貌岸然王八蛋”, 那都是抬举了!
没有最贱,只有更贱!
在认识顾昭以后的这些年里, 他已经深刻认识到了这一句话,对于这么一个人来说, 是有多适用。
一如此刻,在看到这十个字的时间,他已经在心里帮着顾昭把他祖宗十八代上上下下问候了个三百遍, 勉强尽了尽孝道。
就差诅咒他他日千人轮万人骑了!
捏着这一页传书, 沈独手指骨节都泛了白,像是生生要将这一页纸给捏碎一般, 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强行压下了那一股破口大骂的冲动,深吸了一口气。
呼,吸。
接着才认认真真,重新将这十个字扫看了一遍。
最终, 目光停在开头那四个字上, 便慢慢定住不动了。
心里骂归心里骂。
顾昭这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假,但关键时刻却绝不是什么吊儿郎当靠不住的人物,所以在将注意力从“憾哪”两个字上剥离之后, 他轻而易举就注意到了对方留下的信息。
“不空山北……”
现在正邪两道都派了不少人在不空山附近徘徊, 可说是“十面埋伏”, 就怕错失了杀死他这个大魔头的机会。
蓬山,或者说顾昭,当然也在。
他这四个字,看似平平无奇,但基本是等于告诉沈独:不空山北,你出来,我接应。
只是……
是否能相信他呢?
天机禅院在江湖中的地位一向超然,或者说这么个宗门,于世人而也言,简直算得上是无甚了解的“方外之地”。
在武圣娄东望出事之前,许多人连不空山都不知道。
出了事情之后,才渐渐有不空山及其周边的地图出现。
沈独看过这图,而且这些天还四下里走看过,当然知道方向,也很清楚“不空山北”是什么样的情况。
那里高山环抱,峻岭逶迤。
地势险峻也就罢了,要紧的是还荒无人烟。
想也知道,对于一个身负重伤且孤立无援的人来说,这一条逃出的道路,实在是一点也不轻松,且一旦出了点什么意外,只怕根本找不到人来接应。
但顾昭就给了这条路。
这就很有意思了。
沈独盯着这四个字,琢磨了好半天,才慢慢地笑了起来,可非但没有半点柔和的感觉,反而越显凌厉。
他与顾昭的关系……
单单从这四个字里,便可窥见一斑了。
似乎仇敌,似乎挚交。
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饶过对方或者救对方一命,也可以在这种生死一线的关键时刻,既展露“善意”,又隐藏“恶意”。
当初那场鸿门宴,顾昭是真想他死的。
沈独知道。
所以现在细细一思索这四个字,他便感觉到了这里面藏着的试探——
在写给顾昭的信里,他并未言明自己伤势复原的具体情况。
顾昭的回信里,却直接说自己在不空山北。
若要从这个方向逃跑,虽然的确不容易被人发现,可难度也是最高。一个身受重伤的人是无法做到的,除非他功力已经恢复了七成以上。
也就是说,单单凭这四个字,顾昭便可以从他的反应和回信中,得知他此刻受伤和恢复的具体情况……
“老谋深算,心机歹毒!”
简单地一想,沈独便感觉出了其中的凶险,眉梢微微一挑,只将这纸页慢慢地折成了细细的一条,缠绕在自己指间。
“只可惜,这一趟落难运气太好,怕是不能让你如愿了……”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顾昭若得知他伤势还重,能不落井下石?可一旦他功力恢复,他就得掂量掂量这么做的代价和后果。
走的明明是一步,可事实上已经往后算了三步。
这就是顾昭。
沈独实在是太了解他了,这时思索完,便待要写一封信,言明自己打算,包括从不空山离开的时机,再让幽识鸟送回去。
可临到提笔时,却不知为什么停下了。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忽然闪过的,竟然是自己重伤倒在“止戈碑”旁时,闻见的浅淡旃檀香息,模糊视野里闪过的那一片僧袖。
还有这些日来的种种细节。
那哑僧人昨日悲悯的眼,灯火下翻动经书的手指……
沈独眼帘轻轻地颤了颤。
他就在书案前站了许久,目光又落在书案旁那一封卷起来的画轴上,接着竟缓缓将笔搁了下来,又放回了笔山上。
这是十年以来,第一次。
第一次因为一个人……
犹豫不决。
这封信,沈独最终还是没写。
他放下了纸笔,也放走了幽识鸟,只重新将垂虹剑提起,掩上窗,返身走出了门去,向着竹海的另一头走去。
这一次,没有用轻身功法,所以留下了一串浅浅的脚印。
竹海很深。
但在其更深处,却有一片平湖。
前几天到处走动的时候,沈独就已经注意到了,但那时看的时候是黄昏,光线有些暗淡,所以未觉稀奇;今日徒步携剑,青天白日里看,竟是心绪为之一平。
十里竹海,一碧绵延。
到得此处,却像是于碧玉中挖出了一块,嵌上一块羊脂白玉似的湖泊。不很宽广,也不很浩渺,可天光从这一块椭圆的空隙里,照落在湖面上时,却像在发光。
微风吹皱湖面,几片竹叶荡漾宛如小船。
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峰,便伫立在湖的对岸。
地势便从此处拔高了去。
静下心来,沈独甚至能听到对面山石间那隐约的飞瀑冲刷之声,便猜那湖对岸该别有几分奇妙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