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靖安随着众人寻找声音的源头,只见在元景帝左下方第一个座位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叟缓缓拿起了桌上的酒杯,连元景帝的眼神都被带了过去。
老叟形容枯槁,似有风烛残年之态,摇摇欲坠,但那双眼睛却随年岁的增长而越发瘆人,一对黝黑的眼珠深陷在眼窝之中,藏着洞察人世的智慧与深邃。
文靖安已经认得这个人了,传胪日那天在太和殿接受元景帝召见时,这位老叟就站在他的旁边。
大盛中书左丞相,旧党首领,两朝元老,国之柱石。
“严同”这个名字,文靖安小时候便有所耳闻。
严同丞相既然开口,方才那些发怒的官员,那些哂笑的官员,那些议论的官员,全都静了下来。
哈利大使来之前做足了大盛庙堂的功课,听到严同开口,当即面带笑意向严同拱手称赞:“外臣久闻严丞相大名,我八位国主对严丞相亦是仰慕至极,如今听闻丞相高论,果然令人耳目一新,绝非一般浅见可比。”
严同手中捻着酒杯,脸上古井无波,一番话娓娓道来。
“使者却须知,剑州海贸乃是我朝仁慈,不忍看你八国陷于刀兵,如今你西海请求另开三州海港,乃是臣向君请,子向父请,你国主命你送来贡品,可是正有此意?”
哈利当即回道:“丞相此言差矣,我西海诸国历来与大盛并立,何时以君臣父子相称?我带来的是送给大皇帝的国礼,不是贡礼。”
严同眼中精光一闪,说道:“使者便回去转告八位国主,若想与我大盛开港互贸,以臣请君,以子求父,我圣上自会酌情考虑。”
哈利眼睛一瞪,一个“你”字差点脱口而出,但他很快忍住了,这种场合失态就等于露出破绽,这个严同何其犀利,三言两语将他们西海变成了臣属大盛的附属国,还要当他们的爹,这可不仅仅是名义上的君臣父子关系,只讨个口彩那么简单,他深知这道口子一旦开了,他上面那八位国主为了与大盛通商获利,真会有人下跪称臣,说白了,他们西海也不是铁板一块,再者。
西海除了他们八个大国,还有其他许多小国,他带来的这个使团人员组成复杂,其中就有许多小国的使者,说不定这场宴会结束之后,听了严同的“蛊惑”,直接就有人向大盛皇帝称臣叫爹了。
对哈利这个八国联合外交大臣来说,这个严同何其“歹毒”!
文靖安作为旁观者,深深觉得这个严同比其他官员的等级高出太多了。
他既不拒绝也不接受,而是开出了绝对有利于己方的条件,轻而易举把难题抛给了对方。
文靖安之前说的那些什么“鸡兔同笼”、“大水池小水池”跟人家这种雷霆手段一比,简直如同儿戏。
最绝的是,他和元景帝仿佛达到了心有灵犀,君臣一体的究极状态。
他说完之后,根本不用递什么信号,御座上的元景帝自然而然开了口。
“海贸关乎双方大计,外使既然转达了八位国主的意思,朕与众卿自会斟酌。”
至于斟酌多久,少则三五月,多则三五年,反正全由他们君臣决定,这就是明着踢皮球,说了等于没说。
话到这个份上,元景帝根本不给哈利争取的机会,以“龙体忽感不适”为由,吩咐严同与大盛群臣好好招待西海使团,他自己先行摆驾回宫。
元景帝一走,这场会面就停在了“西海使团提出诉求,大盛君臣答应斟酌”的阶段,至于以后能不能在这个阶段上推进,谈出实质性的结果,那就要看元景帝和众臣什么时候斟酌好,总之,主动权在大盛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