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尺布斗粟

赵宜年默默地听,直到晌午时冯贵妃遣人来叫他回去。饭后赵素衣有午睡的习惯,众人收拾好内室,点上一炉他惯用的沉光香后掩门离去。

窗户下的尘埃在浅淡的阳光里飞。

它们每一粒挨得很近,细看却又保持着距离,彼此都是孤孤单单的在阳光里飞。

赵素衣坐在床边仔细端详两个丑娃娃,它们模样简单,和“惟妙惟肖”这个词半点关系也不沾。他抬手摸摸“冯三”的脸,这只木头娃娃不会给他任何的反应,它只是笑,呆板地笑。

他心里瞬间产生了一种难言的感觉,空落落的。像是初升的新月,一大半都被夜色吞得不见,只余下一弧小小的自我茫茫发光。

那本该在和冯筠道别的下午、本该在听到大军离开长安时的钟声而产生悲伤情绪,因为这两个木头娃娃,后知后觉地爆发出来,如同汹汹的潮水。

他要被淹没了。

赵素衣把两只木头娃娃抱入怀里,各拉起它们的一片衣角,他隐约记起有册话本上说,某地婚礼有个习惯,是将新人的两片衣角系在一起。前一阵冯筠送他大雁,两个人什么礼仪都做了一遍,唯独漏了这一节。可是因他在哭的缘故,手指抖得厉害,试了几次,绑出一个丑丑的疙瘩。

赵素衣想重新绑一个好看的,但这个疙瘩已系成死结,没有办法再解开了。

他更加难过,这个礼节不知何时才能和冯筠补全,“赵七”与“冯三”有这个机会,却被自己搞砸。

赵素衣把两个娃娃放在床头,起身找出一根红色的窄发带。他在“赵七”和“冯三”衣角相连的地方,用这根发带打了个漂漂亮亮的同心结。

其实,赵素衣是有机会和冯筠远走高飞的,就是他们告别的那个下午。两个人大可以骑着青海骢,逃离长安这座恢宏的万邦之城。此后山高水阔,白马西风,再也不会有什么阻碍他们在一起。

赵素衣曾动过这样的心思,也羡慕话本中描述的卓文君与红拂。她们做出世间里最不屑的私奔举动,但有一腔无畏无惧的勇敢,爱与恨皆干净利落。

只是,赵素衣见过被洪水淹没的人,见过为了一些药丸子放弃自我尊严的人,见过在贫病交加中挣扎的人。对于他而言,太子不仅仅是身份地位的象征,而是责任和信任。他不能因为冯筠便抛下定邦安家之职,辜负供养他数年百姓们的信任。

他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来,虽然这个决定会让他陷入极度的矛盾和痛苦。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素衣哭得累了,头也一跳一跳的疼。他不舒服,慢慢躺在床上,面向墙里蜷缩起来。一只手抓着两个木头娃娃之间的同心结,另一只手拉过被子盖住全身。在浅浅的熏香里,他闭上眼睛,喃喃道:“不分开了......”

赵素衣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仲兰在门外唤他时才醒。一睁开眼睛,不仅头疼没有丝毫缓解,还觉得胸口发闷,有些透不过气。

他下床推开窗户,让外面的风进来。一抬头,这才发觉头顶的天空只剩下了半轮晚照的夕阳。

赵素衣倚在窗边缓了缓精神,整理好仪容,伸手推开殿门。仲兰看到他:“殿下,吴王来了。”

吴王赵琛,行六,因生母早亡,被送养给小张氏,得了个小名叫“寄奴”,寄养的寄。自巫蛊案发生后,赵琛屡次上书为小张氏与赵璎求情,在定案后甚至用“不父不君”这样词来斥责赵柳的专断。

赵柳厌烦赵琛,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平日里,赵琛和赵素衣基本没什么来往。无事不登三宝殿,赵素衣问:“六哥说因为什么来找我了吗?”

仲兰左右顾盼,压低声音向赵素衣耳语:“吴王方才偷偷告诉奴婢,赵庶人自尽前曾和他见了一面,手中有封她留下的信,内容关于一件旧事,要交给殿下。”

赵庶人,是早已死去的高阳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