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觉有八征

冯筠听到这里已经明白,赵柳没有找到阿盹的遗骨,才会做这尊石雕。他还有个问题想不透,问:“阿盹是御马,为什么石雕会被放在东宫?”

老牧丁微笑:“阿盹一直是我喂的,它喜欢紫花苜蓿。”

冯筠也抓了一小把紫花苜蓿,放在阿盹身前的食槽中。他能够理解老牧丁十二年陪伴石雕的心情,也愿意相信众生万物皆有灵性,哪怕这个世界只是被虚构出的故事。

冯筠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神奇的感觉,从前看小说,“青山”只是印在白纸上的两个文字,一伸手,摸到的是平滑的纸页。他现在进入书中的世界,单调的文字便成了连绵起伏的青黛色,高耸入云。一伸手,风会溢满指间。

他忽然明白,自己在成为冯三郎的一刹那,就已经不再是无意闯入的看客。他是书中的角色,也是行走世间的人。

冯筠侧目看了一眼天空,天空上有一轮太阳。他想,“光”这个字写在纸上,只有六画。可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六画,令他感受到了秋日的温暖。又如“赵素衣”,它们从成千上万的汉字中被挑选出来,组成了一个人的骨与血。

冯筠心中感谢“我吃大甜瓜”太太,真是月老下凡,妙笔生花。

然而,赵素衣没有冯筠这般想得开的好心情,思绪乱了一下午。他处理完公事,记起自己欠稿两个月的事情,打算赶赶进度。

赵素衣铺好纸张,落笔却是行行潦草,尤其是“冯”这个字,横竖都露着怯,形神具散。

这种情况只在他初学习字时出现过。赵素衣小时候写字是不好看的,歪歪扭扭,仿佛一团拧巴着的毛毛虫。他怕旁人笑话,对写字一事极为抗拒。

赵璎不惯着赵素衣,每当赵素衣想躲,都会半强迫地抓着他的手腕,一笔一笔地慢慢写。以至于这许多年过去,赵素衣都没忘记,赵璎曾经说:觉有八征,最忌得失生死。字有八病,最忌无力无筋。

赵素衣低头撂下了笔,他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写出来的字是病的。而病的原因,莫过于他这个人患得患失。

对赵素衣而言,冯筠口中的喜欢来得太突然。他以“枣庄笑笑生”的身份,写过很多痴情男女的如意与不如意。他们都是他精心构想出的角色,才情与秉性都是一等一的出挑,情路还走得坎坷。而他一个几乎没有优点的太子,又凭什么能得一句喜欢?

赵素衣是害怕的。

他怕冯筠所说的话,会如九曲黄河,一切的热情与悸动,最后都会归于平静,东流而去。

他又怕到老来时,再也见不到冯筠了。

就像冯筠说的那样,赵素衣有时候心里高兴,脸上和嘴巴上也要做出不高兴的样子。这种矛盾的情绪似乎是他与生俱来,早已印刻在骨子里的。

赵素衣其实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心境瞬间退回到孩提时代。害怕写字,就躲起来再也不写。害怕面对冯筠,就躲起来再也不想。

但冯筠明显是不想叫他躲的,他要他的回答。

赵素衣将写不下去的书稿折叠撕碎,他起身到博古架取下了那只画有小王八的木盒,打开盖子,从里面取出一枚铜钱。

这是冯筠送给他的喜钱。

赵素衣已经想好,用抛铜钱的办法,将一切交由天意决定。如果正面朝上,他就去给冯筠一个答案。如果是反面,那就与冯筠断个干净,此后不必再见。

赵素衣想着,右手微微用力,那枚铜钱一下子跃到了空中。他看准它下落的位置,抬手接住,把圆圆铜钱抓到了掌心里。

赵素衣犹豫片刻,伸开了手指。

是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