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筠记得,张阿武是一名河工。他有个叫张桃桃的女儿。那个小姑娘拜托自己和赵素衣,为张阿武点了一盏莲花灯。
张阿武已经死在了那场洪灾之中,就算他活了下来,也绝不会是这副垂垂老矣的模样。
冯筠觉得蹊跷,撂下嗑了一半的瓜子。端正身姿,凝神看向台子上的老道士。
老道士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嗽声,弯下腰,用手摸索着座位坐下。他闭闭眼,口中先称赞一声玄灵上仙,慢吞吞地说道:“此次巩县洪灾,水来得又急又快。城东大堤是前朝时修建的,早不结实了。那县令又是个庸官,对防治洪水毫无准备。不过一天,洪水就冲垮堤坝,涌到城里面去了。水势极大,几人合抱粗的老树直接被淹过树顶,枝子上头还挂着溺死的人。大家连钱都不要了,慌着往高处跑。
“好不容易等洪水褪去,官府又要抽人去修大堤。因为我家世代河工,全部被派到了大堤上,凑凑合合地先将豁口修上了。但紧接着,又来了第二轮洪水。那会儿人们都清楚,这道临时补起来的大堤很快就会被再次冲垮,可官府还是下了命令,要求死守。”
老道士一次性说了太多的话,他停顿片刻,咽咽吐沫,语气有些哽咽:“第二次洪峰来时,我亲眼看见大水冲垮了堤。我两个儿子都被水冲走了,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尸首。后来我又被指派修河堤,扛着一袋袋沙包填豁口。那东西很沉,压得我这把老骨头都快要散架。稍微跑慢一点,就有官差厉声呵斥。
“我左忙右忙,好不容易修好堤坝,那洪水却更厉害了。因为官府下了死守的命令,为了守住那道堤坝,只好用人命去填。这可是天灾,上天降下灾难来折磨世人,人怎么能挡得住?就好比...就好比拿一壶热水去烫蚂蚁洞,蚂蚁只有胡乱逃窜的份。
“很快,我就被勒令去填豁口。当时我想,我的两个儿子已经都被水卷走了,我还怕什么呢?怀着必死的决心,我跳到那些沙袋上,扶着它们,不让它们被水冲散。然而这时候,我忽然看见一位女神仙般的人物。她立在水面上,对我说,张阿武,这场洪水是因为大燕现在奸贼当道,上天降灾惩戒。我奉玄灵上仙的命令,来拯救无辜百姓......”
老道士脸上露出狂热的痴态:“她才说完,我就看见了光,像是太阳。”
冯筠实在听不下去了,这老道士似乎是在描述当时发生的事情,字句里却塞进不少歪理邪说。他冯老师才是亲身经历巩县洪灾的人,这里没谁比他更清楚,那个大雨瓢泼的夜晚都发生了什么。
从来都没有什么神仙来救苦救难,只有一群普普通通的小人物。这些人不会随向前的时间老去,他们的身影永远地停留在了堤坝上,雨夜中。
人有人格,国亦有国格。大燕的国格,就隐藏在这些最普通的人身上。随着血性繁衍,世世代代,绵绵不息,汇成一股不屈服地韧劲。
他们应该是英雄。
冯筠从座位上站起来,反驳道:“你说的不对!”
老道士咳嗽两声:“哪里不对?”
“哪里都不对!”冯老师觉得自己有必要给这个老同志正正思想,他拿出给学生上课时的气势,板起脸严肃道,“你觉得人用性命抵抗天灾是一种自不量力,但我不这样认为。如果洪水来了,大家什么都不干,只在屋里叩头烧香,看老天爷的意思求生,那才叫白活。
“你说用热水去烫蚂蚁窝,蚂蚁只有胡乱逃窜的份。但这世上最难杀死的便是不起眼的蚂蚁,能捏死一只两只,却捏不死成千上万只。天塌了就去补,遇山移山,遇水治水,没有路的地方就开出路...我不觉得这些道理有错。”
赵瑜拉拉冯筠的袖子,悄声道:“你这几句,有七郎那个味了。”
冯筠摇摇头:“这是我自己想说的话。”
坐在台上的老道士长叹了口气:“郎君牙尖嘴利,贫道说不过你,我让仙姑来和你说。”他轻轻地招手,一片不知从哪里照射进来的光落在了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