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鱼类骨骸穿破云雾,直冲上天。
苍穹辽阔,云一层叠着一层,无穷无尽似的,仰头看,就像一个云雾构成的大笼子,把人罩在其中。
余洲紧紧抓住鱼背上樊醒的藤蔓。樊醒一路并没怎么说话,尤其在察觉姜笑留在上一个“鸟笼”,这万般无奈之举居然会衍生出如此重要的意义之后,他几乎不吭声,脸上表情愈发的少。
甚至连白蟾也不能再引发他的怒气。他靠坐在安流的独角旁,迎视前方。风吹起他的头发,余洲忽然发现,那头被自己亲手剪短的头发已经长长了,盖住了樊醒的耳朵。樊醒有一张漂亮的脸,线条利落,他不声不响的时候,无情绪的眼睛里藏了一弯渊水。
在这个一切仿佛凝固,什么都不会改变的“缝隙”中,樊醒是特殊的活物。
余洲蹭到他身边,他扭头看一眼余洲,渊水被风吹皱了,眼睛终于笑了笑。
余洲心里很难受。但他除了握住樊醒的手,什么都做不到。
他知道樊醒为何突然陷入沉默。如果说之前一切“离开‘缝隙’”的想法都仅止步于想法,但白蟾的话和姜笑的存在,让一切忽然之间变得极其真实。
他们的摸索有了成果:确实有这样一条路,那路上还有他们的同伴。他们将会一起回到热闹喧嚷的人世间。
——除了樊醒。
余洲太懂得孤独的可怕。
养父母丢弃他之后,他捡到久久之前,他曾度过漫长的、孤独的时光。把地板擦得光滑发亮,把没放多少东西的床铺反复整理,下雨时在家里打着手电筒,点数地面爬行蜿蜒、绕过积水的蚂蚁。他那时候太小,懂得的事情又太少,孤独是他无法反抗的恶魔,紧紧把他困在自己的笼罩里。
余洲不敢让自己想象樊醒怎么在“缝隙”里继续生活。以往还好,他无牵无挂,只要专注躲开母亲的追捕。但之后呢?人一旦拥有过什么热烈灿烂的东西,有过真心真意的朋友,骤然失去,灵魂会空出巨大缺口。
余洲回到人世间,他有久久,有自己的狐朋狗友。他还能跟柳英年、姜笑有联系,只要他们彼此愿意,这种联系不会中断。余洲想起“鸟笼”与“鸟笼”之间的漆黑甬道。想到樊醒将会和安流一起,永远孤独地在这样飘雪的黑暗之中孑孓而行,他愈发紧地抓住了樊醒的手,一种难言的疼痛和苦涩让他无法言语。
“嗯?”樊醒以为他要跟自己说话,凑近了问,“怎么了?”
强烈的冲动在余洲心头里撞击,他几乎要脱口而出,说一些不受控制的话——但在张嘴的瞬间,他想起了久久。
余洲最终张了张口,问:“还有多远?”
樊醒应他:“快了。”
他说话时始终看着余洲,每一眼都很深。像是要把余洲死死记在脑海中似的。
云雾之中影影绰绰,正是极高的银白色巨塔,云外天。
安流飞得已经有点儿累了。它不停拍打鱼鳍,试图让鱼背上快乐聊天的众人察觉自己的不适。
得知他们能回去、还能带姜笑一起走之后,许青原的态度一下转变了。他不再忌讳谈论姜笑,甚至跟柳英年开起玩笑:“你交过女朋友吗?我猜你应该还是处男吧?”
柳英年憋红了脸:“性骚扰。”
许青原揽着他:“我们是一个团队,是好伙伴,相互之间没有秘密,这不是你说的?好,我告诉你,我不是。你呢?”
柳英年:“你不是就不是……这根本不是秘密好吧!”
骷髅强行加入讨论:“怎么没人问我?”
一直坐在他们身边的白蟾忽然站了起来。烈风吹得他有些趔趄,柳英年忙拉住他:“别动!你会掉下去的。”
“别飞了!”白蟾忽然大喊,“小心上面,有攻击。”
安流缓缓停下,它确实还记得第一次接近云外天时,黑龙白蟾遭遇的仿佛闪电一般的袭击。
“察觉到什么了?”许青原问。
“什么,都没有。”白蟾喃喃道,“很,很奇怪。”
他忽然掐住自己的手腕,忍受巨疼般弯下了腰。下一刻,一双黑色的骨头构成的翅膀从他背上豁然展开,如两片巨大的黑色蝶翅。
余洲大吃一惊:这翅膀和之前所见又有了些不同:骨头与骨头之间生出黑色肉膜,互相勾连,如一块块黑色薄布填补了骨头彼此之间的缝隙空间。黑色的骨头仿佛闪动磷光,肉膜深黑,隐隐透着一点儿蓝。
——简而言之,现在的白蟾看上去更不像人了。
他像一只瘦削摇摆的黑色巨蝶。
白蟾并不为自己异样的形态吃惊,他对人类形态毫无执念。摸了摸额头上的角,他对余洲说:“你们等一等,我,去看看。”
不等其他人阻止,他说完立刻拍打翅膀起飞。起飞的瞬间他还不太习惯,摇晃着下坠。余洲几乎是本能地伸手要去拉他,被樊醒一把揽住。
白蟾飞起来了。他朝云外天的位置而去。
“母亲和雾灯的力量都在他身上,他不会有事的。”樊醒说。
白蟾隐没在云层之中。没有当时的强光,没有任何攻击,只有风不停吹动松软的云朵。
安流拍打鱼鳍,紧随其后。穿破密密层层的白云,一个无边无际的巨大平台出现在众人面前。
平台边缘正是怔怔发愣的白蟾,他的翅膀还没来得及收起来。
“……全都,不见了。”他对樊醒说。
平台空空荡荡。它像一枚白色的钉子,上宽下窄,他们降落的地方就是钉帽表面,一个宽大的、看不到边际的平台。
云雾从四周聚拢过来,模糊了边界,令人仿佛身在半空。余洲低头,他的双足也被薄云覆盖,云凉丝丝的,没有温度。
众人不敢随便走动,安流恢复成鱼干形态,随白蟾逡巡平台。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云层里。柳英年害怕又紧张,喊了:“鱼干!”声音远远传出去,飘飘荡荡地在云层之间嗡嗡回响。
余洲等得直打呵欠时,白蟾和鱼干回来了。平台上空空如也,所有曾宿居在此的笼主都失去了踪迹。
“……跑了?还是躲起来了?”樊醒问,“他们都是谁?白蟾,你现在应该告诉我们了吧?”
鱼干也帮腔:“樊醒就算揍过你,但我们和你才是同一边的,别弄错了。”
樊醒瞪鱼干一眼。
茫然的白蟾终于松口,告诉他们其余五个笼主的形态和身份。
这五个笼主,正是当时教樊醒食人的兄姐。
与白蟾、雾灯不同,他们全都没有从意志那里获得过名字。白蟾一说出这几个人的排行,樊醒和安流立即了然:“原来是他们。”
这几个孩子和白蟾、小十一样,有部分人类的形态,但与其他东西混杂,他们不能像樊醒一般化成完整的人形。也因此,并没有得到意志多少的疼爱。自小照顾他们的是安流,但因为安流的注意力后来转移到樊醒身上,因为妒忌或者其他原因,他们与安流也渐渐生疏。
据白蟾所说,云外天平时并不是这样的。七个笼主在云外天上各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地盘,他们会根据喜好把地盘装扮成自己熟悉的样子。白蟾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他的地盘就是空空荡荡的平台和云雾,他总是藏在云雾背后。
落入云游之国的历险者会随机进入不同笼主的领地,小游当时落入的正是白蟾的“鸟笼”。白蟾记得她,外貌上有明显烧伤痕迹的女孩,但却罕见地依旧选择保有自己原本的模样。当时来找白蟾玩儿的还有另一个笼主,他与白蟾对小游的选择都很惊讶,为了确认,他还反复问了小游三次:你肯定吗?
至少在那个时候,笼主们与白蟾还是很友好的。在他们合理袭击白蟾并把它丢下云外天之前,白蟾并不知道自己会遭遇背叛和阴谋。
“他们是出去了么?”柳英年问,“还会回来吧?”
没有人能回答。
白蟾飞了一路,筋疲力尽,翅膀收回背脊,他背部皮肤上黑色的裂纹更加明显了。见他几乎坐不直,樊醒劝他休息。白蟾直接躺在地上,立刻进入了睡眠。
“……我也好累。”鱼干嘀咕,“我也要睡觉。”
它落在白蟾胸口,摊开鱼鳍,趴在黑色的皮肤上闭目休息。
众人犹犹豫豫,最终还是分别在云外天的平台上坐下。彼此不敢离得太远,生怕有笼主突然回来,无法应对。
没有参照物,时间的流速难以察觉。柳英年问众人饿不饿,他背包里还有一些干粮,虽然并不多。
“你都没怎么吃东西。”柳英年对余洲说,“来点儿么?”
余洲摇头。他并不饿。或者说,他变得越来越不饿了。随着他在“鸟笼”中时间的增多,胃部的饥饿感反倒渐渐消退。他忽然想起鱼干曾说过,缝隙的孩子其实是不需要吃东西的。
久违的疑问升上心头。
沉入大海时那种鲜活而恐怖的窒息感复苏了。不自觉的冷颤让余洲轻轻发抖。
樊醒坐在他身边,张开一侧手臂。余洲靠进樊醒臂弯,他决定先不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因过于无聊,许青原也失去了和柳英年聊天的兴趣。只有不会困、不会饿的骷髅难以忍受周围的寂静,自顾自嘀咕。
柳英年从余洲手里拿回自己的笔记本,把它放在膝盖上,开始认认真真写字记录。
笔记十分整齐,柳英年又出奇专注,无聊的骷髅凑过去看。柳英年起初想捂住不让它瞧,骷髅却忽然和他对了个眼神。
“这是你写的?”它问。
柳英年:“嗯。”
骷髅要夺过笔记本,柳英年连忙一把护住:“你干什么!”
骷髅停了手,指骨还挠着笔记本边缘:“柳英年同志,让我看看你的记录。”
柳英年这才想起,要真捋关系,这骷髅算是自己的上司。他有些不好意思:“对不住啊骷同志,我字不好看,你想看什么,要不我跟你讲?”
“挺好看的。”骷髅喃喃说,“而且很珍贵。”
柳英年:“你也觉得有用?!”
他兴奋起来,摊开笔记本,跟骷髅一点点讲解从雾角镇开始到现在的经历。
骷髅又看又听,津津有味,不时问一些问题。
“我带着深渊手记也是为了做这些记录,可惜手记归意志所有之后,上面的记载全都消失。”骷髅说,“应该是隐藏在手记里,平时完全看不见了。”
柳英年像等待师长批改作业的孩子,殷切地看着骷髅。
“挺好的。”骷髅说,随即往前翻了好几页,“你是怎么学会这种语言的?”
他指着的正是在阿尔嘉王国中,兄弟俩使用的、特异于余洲所在时空的语言。
这种陌生的语言,小团队中除了柳英年之外没有任何人能解读。骷髅产生了兴趣。
“你从哪里学会的?”骷髅说,“这种语言非常特殊,它产生于在数百年前某个时间节点上分裂出来的时空,我称它为γ。”
骷髅在空气中写出几个希腊字母:“我们所在的原世界,我称为α,alpha。缝隙是我抵达的第二个时空,我称为β,be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