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杨大师分开之后,鹿予安顺着原路回到了金碧山水画卷的展厅,这里太偏僻了,就好像布展的人并不想让其他人看到这幅画。
他太喜欢那幅画的笔触,明明是寥落孤寂的山水,但是山川河流之间却尽是温柔。
卷首题跋上的楷书端方而笔墨浑厚,如同谦谦君子,锋芒内敛含蓄。
画的主人会是谁呢?鹿予安疑惑的将目光慢慢下移看到款识处——瞳孔不由的微微睁大。画轴的最下方印章,上面两个字竟然是——因雪。
所以这是莫因雪的画。
怎么可能?
鹿予安突然意识到——能够画出这样的画。莫因雪又怎么需要别人提醒他,宋代不会有《尧山远行图》的摹本呢?
他欠莫因雪的,好像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多。
鹿予安低垂眼眸,手隔着衣服轻轻的按在身上的伤口上。他眉间的那道疤痕又隐隐的开始抽疼起来。
鹿予安身上的伤痕大多是陈年旧伤,但那些伤痕并不是李方嘉留下来的。
到李家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反抗的能力,李方嘉并不敢做的太狠,他虽然是个混账,但还是顾及着读书人的面子,不敢闹得太大让周围邻居看出来。
他身上的大部分伤是被救了他的那一家人转手卖掉之后留下来的。
他和王茹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他最初和一堆孩子被关在黑屋子里,王茹就是负责照顾他们的人。
黑屋子里隔三差五就会有些叔叔阿姨,对他们挑挑拣拣,孩子们大部分都待不长,很快就会被那些叔叔阿姨带走。
但是也有一些始终走不了的。
他就是其中一个,他刚被卖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病秧子一个,卖相不好,而他年龄偏大,性格又倔强,从不肯叫那些叔叔阿姨爸爸妈妈,天天喊着他的爸爸妈妈很快就会来找他。
因此他始终没有被人带走。
但黑屋子是不会养着他这种孩子的,下等货色有下等货色的去处,哪怕卖不掉,也是可以给他们挣钱的。
他们的行话有句叫做“采生折割”,卖不掉的孩子,可以处理一下,带去乞讨,他亲眼看到他们把智力有缺陷的孩子大腿扭曲成畸形的样子,用木板车拉倒大街上。
他本来也要被处理的,那把尖刀已经刺到他左眼的眼皮上,粗暴的要挖掉他的左眼。
但是王茹扑了过来,刀歪了扎在他的眉间血肉上,在他眉心留下道狰狞的疤。
王茹原本也是被拐卖的,但她长得很漂亮,没有被转手卖出去,而是被其中一人留下当老婆来生孩子,平时也负责照顾黑屋子里的孩子们。
鹿予安长得很像她夭折的孩子,王茹发疯似的扑在鹿予安身上苦苦哀求,因为她,鹿予安没有被处理,只是被丢到街上乞讨,但这也仅仅是比处理好一点点而已,那群人不开心,随手就会将烟头往他身上按灭,拿着最近的东西往他身上朝死里打。
鹿予安身上的狠劲,就是从那个时候学会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光活着都很艰难,他已经很少有时间去想起记忆里模糊的家。渐渐的他也成为在黑屋子里待得最久的孩子,成为那群无助孩子们的哥哥。
但他始终记得爸爸的教导,男子汉要保护弱小。
他努力按照残存的记忆只剩下模糊影子的哥哥保护他的样子,保护着每一个哭泣的弟弟妹妹们,他偷偷问清楚弟弟妹妹们爸爸妈妈名字、家庭住址任何他们都还记得的东西,偷偷记下来,藏在一本子里。
他们不能和他一样什么都忘记了。
他教他们如何和那些陌生的叔叔阿姨说话,怎么找机会求助回家。
好在这门生意越来越难做,黑屋子里的孩子也渐渐只剩下三个,也再也没有孩子被残忍的处理。
九岁的他也好不容易找准时机带着黑屋子剩下的弟弟妹妹逃跑,一切都往最好的方向发展时。
最小的弟弟谦谦突然生了场重病,一天比一天虚弱,一天晚上他听到那些人要把谦谦处理掉时,他终于下定决心,找到王茹,说出了他的计划。
王茹愿意冒着风险帮他,但是只有一个要求,她要鹿予安成为她的孩子。
对于已经离开家五年的鹿予安而言,他对家的记忆除了模糊的片段,家人们模糊的脸,什么也不记得了,而那时他也已经对回家没有执念了。
他想了一晚上,最后点头同意。
弟弟妹妹得救后,他偷偷把那本记所有孩子的本子送到了警局,上面有这些年他记录下来的信息。
他也变成王茹在外面打工和前夫生下的孩子,跟着王茹改嫁给李方嘉,直到乐乐出生后,王茹才渐渐不再病态把他当做她夭折的孩子。
后来鹿正青找回来的时候,他也只说王茹从河里救了他,只字不提那五年,就好像他还是当初鹿家千娇百宠的鹿予安,只不过一夜之间突然长大。
但他再怎么忽视,那几年也在他生命中留下深深的烙印。从他十一岁冷静拔刀扎在发酒疯的李方嘉指缝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鹿家的鹿予安。
前几天王茹和他联系,想要开一家店,最后才不好意思的说钱不够。他算了算时间,差不多前世这个时候,王茹也联系过他,她的那家店以后生意会很好,所以他动用了妈妈留给他的基金,把钱转给了王茹。
鹿予安想到这里,眼底总算有丝轻松。王茹和乐乐都是他的责任,就像当年弟弟妹妹们一样,他要照顾好他们。
保护别人,已经是他的本能。
这是他在生命最初,就被他的至亲镌刻在他骨血里面的,虽然他们自己已经忘记。
这次画展第一天就被央视官媒报道,并且登上了首页,作为画展上名义的牵头之人,杨春归实在开心,邀请鹿家一家人前往庆功。
鹿予安今天让杨春归非常惊喜,他开心总算在师妹孩子身上看到了师妹的影子。
就连庆功宴上,杨春归都让一定要让予安坐在他的身边。
鹿与宁看在眼里,神色黯然,说出来很可笑——
但他有时候真的很嫉妒二哥。无论身边的人或好或坏的看待他,他始终轻而易举的能够吸引所有人的注意,成为所有人关注的中心。
鹿望北趁着人不注意揉了揉鹿与宁的卷发,淡淡说:“没事。”
他看向鹿予安的眼神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他记得鹿予安刚刚来鹿家的时候也是这样,在能够利用的人面前,装的无比乖巧,用和现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和爸爸,但是对待与宁却完全不是这样,在他和与宁私下相处的时候,他甚至都不愿意和与宁说一句话,极其冷漠。
他甚至能够狠得下心,看着与宁在门外发病奄奄一息,也不愿意开门去救他。
鹿望北其实是动容过得,在他多年后第一次见到鹿予安时。
鹿予安坐在局促狭小又阴暗的房间——他甚至和他残障的弟弟共用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阁楼作为房间。
那一刻鹿望北是心疼的,他想过要好好对待鹿予安。
但是这个心疼很快被鹿予安的任性消耗殆尽。
鹿望北清楚的记得有一次,他在花园里听到与宁几乎是祈求的问鹿予安——怎么样才能接纳他。
而鹿予安只是充满恶意的说——永远不会。
可惜鹿予安没能装太久,知道他们不会赶走与宁之后,鹿予安不再伪装。
而现在看到鹿予安久违的态度,他只觉得嘲讽,不过是他找到了更值得利用的人。只不过他这个样子能够装多久呢。
鹿望北并不觉得血缘上的兄弟,就是兄弟。
鹿予安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记事情了,他清楚的记得从鹿予安出生起那一天,爸爸妈妈的视线里就不再是他一人,甚至他模模糊糊的记得,在予安快出生的那段时间,为了更好的照顾予安,他被送出了家门,由陌生人来照顾他,而他每天只有少得可怜的时间见到爸爸妈妈。
鹿予安出生后,体弱多病的鹿予安几乎吸引了爸爸妈妈所有的注意力。
骄横的他理所应当的认为所有人应该围着他,连自己也不例外。
模糊的童年里,他似乎所有记忆都围着鹿予安转,一刻也得不到喘歇。
就连他出事都特定选在自己生日的那一天。
那天明明是他的生日,可是因为鹿予安想要去公园,所以他必须去公园。
从那一年至今,鹿望北从未庆祝过任何一个生日,妈妈生病时,他不能,妈妈走后,他不愿意。
甚至大多数情况,他只是在自己的房间一夜坐到天亮,然后对镜子中的自己说,生日快乐。
而与宁才是真正陪伴他的人,他永远忘不掉,妈妈过世爸爸焦头烂额,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时,是与宁,将他黑暗中拖出来,稚嫩的手擦掉自己眼角的眼泪,稚气却坚定的说,他要保护哥哥。
在他心中,十多年的相依为命的与宁,比起任性而毁掉自己一生的鹿予安,才更是他的弟弟。
想到这里他眼神沉郁,端着一杯红酒,起身走到杨伯伯面前,目光冷淡的略过鹿予安,朝杨伯伯说:“杨伯伯,之前你让找的事情我已经有眉目了。”他本来并不想这么快说的。现在还没有到最好的时机。
可是鹿予安乖巧的样子让他觉得嘲讽。
他想知道杨伯伯将全部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与宁身上之后,他是不是还能维持现在乖巧的样子。
杨春国听闻,眼睛亮起光芒道:“望北,你说的是真的?你有消息了?”
鹿望北打开他让秘书从鉴定机构拿回来的锦盒,交给杨春归。
杨春归一愣,但还是接过锦盒,打开后,看到里面的落款,他手指有些颤抖,连忙问向鹿望北:“望北,你怎么会有这个?”
这上面的落款分明就是李师叔的。
可是这个怎么会在鹿望北手里呢?杨春归十分惊讶。
他其实已经找到了李师叔,从照德斋知道李师叔眼疾之后,他们派人查了南市所有的医疗档案,终于找到李师叔的死亡记录。
命运弄人,他们还是来晚一步。
而李师叔的小弟子这下更是无从查找,眼看这一次的奔波除了得知故人已亡,就再没有消息。
可师父已经年迈,他哪里敢告诉师父,师叔已经过世呢。
这几天杨春归正愁的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谁知竟然在这里看到李师叔的画。
鹿望北却没有说话,只是示意鹿与宁上前。
鹿与宁咬了咬嘴唇,将和公园老人家的往事说了出来。
杨春归激动近乎失态说:“你可知道那个老人家叫什么?”
鹿与宁眼眸低垂,扣着自己手心,抬起眼睛,将眼中复杂掩去说:“我忘记了。”
鹿望北眼底惊讶一闪而过,看向与宁眉心微皱。
与宁说谎了。
在他看来这个谎言很没有必要,他知道杨伯伯除了与宁外是没有别的选择的,颜老年事已高,他们需要这么一个可能的人给颜老带来慰藉,哪怕与宁说实话,杨伯伯也会去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答案。
与宁只要坦然说出实情就好。
可一旦说谎,与宁就需要用更多的谎言去避免自己不被揭穿。
但是他看到鹿与宁慌张的神色,心里叹口气,不忍在苛责。
与宁也是太过重视,才会这样。
而一旁鹿正青疑惑道:“宁宁,你之前不是说那幅画也是那位老人家教你画的吗?那么说他也会颜老师门的特殊技法?他给你的画落款又是李师叔和一样?”
“难不成他就是李老先生?”
鹿与宁低眸没有否认。
杨春归看着鹿与宁满是惊喜。
一定是这样了!
要不然天下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
杨春归喜不自胜,看向鹿与宁眼神充满柔和。
若是可以带与宁去看师父,师父定然有所慰藉。
杨春归声音中带着喜意:“这都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谁知道找了这么久的师叔竟然和与宁还有这样的渊源。
杨春归和蔼道:“你愿不愿意让我教导你?”具体的辈分等他回去禀报师父在做处理,李师叔已经仙去,无论如何为与宁都需要人来教导,师父年事已高,由他来教导是再好不过。
终于等到这一刻鹿与宁心里猛地一松,得偿所愿的快乐冲淡了一切,他忙不迭点头:“愿意。”
事情如同哥哥预料的一般,顺利的可怕。
鹿与宁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感觉在梦中,他想要的一切终于得到了。
他顿了顿,稍微抑制住心中的狂喜道:“我不会辜负——辜负师父的教导的。”
能够让杨大师教导,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人。
他想要站在最高的地方,而从现在这一刻开始,一切都有了可能,他甚至——甚至——能够得到颜老的亲自教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