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柏宸将第一杯水放置余奶奶手边,犹豫着问:“这位是您……”
“老伴儿。”余奶奶面庞圆润,笑得极为亲切,她主动坦白,“淋巴癌,昏迷四个月了,就剩最后一口气啦。”
倒水的手细微抖动,阮柏宸面容严肃,余奶奶见状伸手在他胳膊上拍拍,弯着眼睛:“小伙子,别耷拉着脸,今天可是我们结婚五十周年纪念日,你是大摄影师,你得负责逗我开心,那样拍出来的照片才能显得年轻漂亮呀。”
自从昨天接下这单外拍生意后,阮柏宸怎么也没想到面临的会是这样一幅场景,情绪忽然沉重,却没在余奶奶脸上寻见丝毫悲伤,老人家的状态始终积极乐观,总在慈祥地笑着。
他略微疑惑地问:“倘若只是简单地拍照,刚才那位护士长,或者您的家人,都可以完成这项任务,为什么要找摄影师呢?”
“我们每一年的纪念照,都是在影楼让摄影师给拍的,我太了解我家老头子了,别的他不在乎,只有这件事特别上心。”余奶奶语气松快,语速平缓,“他这人啊活得精细,比较注重仪式感,随便拉个小护士来拍,怕是会在心里唠叨我,批评我糊弄事儿哦。”
阮柏宸听罢笑了笑,病房里的气氛稍稍轻松不少。平复好心情,他拨下镜头盖,问:“金婚纪念照,您们想怎么拍?”
余奶奶整平旗袍抚了下发髻,慈爱地回答:“根据你的经验和感觉来吧,拍个三四张就行了。”
慕伊诺扶着余奶奶走向床畔,帮她摇起病床。余奶奶系上梁爷爷病号服领口的扣子,象征性掸掸他的肩头,问:“你爷看着精神吗?”
慕伊诺竖起拇指回答:“梁爷爷很帅,您们很般配。”
笑声溢满房间,阮柏宸支起三脚架,抓拍到余奶奶欢喜的样子,哪里是七八十岁的老太婆,那姿容,分明像一位二十七八的漂亮女人。
窗外光线流转,梁爷爷半边身子陷入阴影,慕伊诺自动充当起阮柏宸的助理,跑去拉合窗帘,从器材包中取出迷你补光灯。
阮柏宸在相机后面冲余奶奶打手势:“您别拘束,随意摆一些平时比较喜欢的动作,不要当我们是外人,尽量放松地展现自己。”
老人家听闻不再僵硬地端着肩膀,而是羞赧地侧过身,抬手揽住梁爷爷肩膀,脸颊蹭着他头顶的发旋儿。
当爱情褪去鲜亮的外衣,随时光慢慢沉淀,两个人手牵着手,共同抵达人生的最后一站……取景器里是小鸟依人的余奶奶,还有不省人事却一直紧握爱人手的梁爷爷,鼻腔猛地酸涩,阮柏宸眨了下眼睛,左手比划着“三、二、一”,耳边响起余奶奶欢快的声音:“茄子。”
阮柏宸取下单反,给余奶奶展示拍摄的成果。老人家高兴不已,越来越放得开,她招手示意慕伊诺站在她旁边,想要拍一张像样的全家福。
回忆之前的种种举动,阮柏宸边调适焦距边思考,余奶奶好像对慕伊诺格外宠爱,如同对待亲孙子那般。拍摄结束,阮柏宸向余奶奶汇报之后的工作流程,修图、打印、装裱,他会去定制一副金丝楠木的相框,庆祝他们结婚五十周年。
余奶奶从羽绒服内兜掏出两枚大红包,阮柏宸执意拒绝,这次的外拍与他先前经手的每一次都不同,它的意义无法用钱衡量,因此不打算收取任何费用。
“事情是一码归一码,其他的,可以算是缘分。”余奶奶强硬地把红包塞进阮柏宸手中,温声说,“这个家只剩我们两位老人了,积蓄绰绰有余,不必有心理负担。”
阮柏宸闻言又是一愣,另一边,慕伊诺双手接住红包,礼貌道谢。距离“家属”探望的时限还剩十五分钟,三人围坐在梁爷爷病床旁,余奶奶摸着他的手,沉寂片刻,深吸口气,将她的家庭经历的噩耗简化成短短的一句话,缓慢启唇:“如果没有那一场车祸,我的孙子应该和伊诺是差不多的年纪。”
僵住的表情恢复得有些迟钝,阮柏宸难受地转过头,慕伊诺沉着眼睑,敛起嘴角,盯着红包上的“福”字一动不动。
“前两天,我沿着儿子孙子平时喜欢游逛的路线散步,远远望见腊梅树下坐着的男孩,恍惚间,还以为是老天爷可怜我,补偿我让我的孙子回到我的身边。”余奶奶平静地陈述,当年的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早已被时光消磨,连记忆都开始变得模糊。
“不论是伊诺给予我稍纵即逝的假象,还是你小阮愿意进监护室为我们拍摄金婚纪念照。”余奶奶抬高交握的一双手,似乎是在和梁爷爷一起表达谢意,她对阮柏宸说,“我们已经是一只脚踏入坟墓里的人,还能有这样一天让我们欣喜和期待,收获开心和快乐,真的非常感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