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首都科学院。
这里虽然名为科学院,但是实际上占地面积相当庞大,是建在一座巨大的岛屿上,四周以海水为隔离带,几乎可以称之一个国中国。除开首都外层的军事防御系统之外,内部还建造了一处独立于首都主脑的防御系统。说起来,甚至比皇宫的安全系数还要高。
科学院内部按照不同专业划分为不同区域,几乎所有恒云星的新型技术,科研项目都在这里孵化。而在这个特殊时期,关于寄生物疫病的定向药物也在这里紧张研制。
贺准作为特别伤员,本该羁押在别的地方,只是因为他在幻神教的圣痕研究所呆过,并同时在专业上有着极其卓越的能力,因此被裴长云下令秘密关押于科学院。
只不过现在贺准并没有参与定向药物研制,也没有进入什么专业的实验室,他被询问过一些关于圣痕的信息之后,就一直被关着。
但待遇很好,一日三餐定时送来,并非单纯的营养液而是私厨烹饪的食物。定期也会做身体检查和治疗。只是他跟外面的一切都断了联系,断了信息,并且也没有人告诉他会在这里关多久。
哗啦……
青年苍白的指骨翻过一页崭新的书页,指尖在密密麻麻的专业词汇上掠过,最后落在一串基因密码子上。
——这里出错了。
贺准拿起笔,将中间那一点笔误的地方给圈出来,并在旁边做出修订批注。在第一军团返航的一个月,以及被关押在科学院的这个月,他都在为这本书做修订。原本焦躁的心情逐渐在阅读的过程中平静下来。
这本书是一本基础医学教材,内容非常冗杂,贺准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修订上,也足足花了两个月才勉强做完初步的第一遍修订。
——这是他父亲编撰的书。
是周九鸦拿给他的。
在他被俘虏的第一天晚上,帝国第一军团的军团长大人亲自来向他道歉。
[对不起,那天晚上是我来晚了。]
[只是你当时太小,又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贺准还活着,但却不记得死去的家人,不记得血淋淋的仇恨。这在当时所有人看来,是唯一幸运的事情了。
不记得痛苦的记忆,代表不用背负,代表他可以重新开始。
所有人都以为年幼的贺准不记得了,于是谁也没有再提。
贺准被养在江家,江烬生死后,他的监护权跟江瓷一起也被转入到周九鸦的名下。按照江烬生的规划,贺准原本应该跟江瓷一样,被好好保护着在最安全的温室里长大的。
只是没有人知道小孩撒了谎,竟然藏得这么深这么好,后来一个人秘密复仇,最终走到今天这一步。
[这个是你父亲当初发送给一家医学院的教材书稿,还没来得及修订。我这里查询到了电子版记录,刚刚让后勤部打印做出来。还有一些别的旧物,只是都放在恒云星。]
周九鸦递给了贺准一本书。
[……谢谢。]
贺准接过了那本书。
当年贺启初隐姓埋名,改姓赵,是一名技术精湛的赵医生,当时他救治过一名被首都医院宣判死刑的病人,于是突然声名大噪,甚至被某家医学院联系邀请一同编撰新的教材。
但后来那场政治清扫让赵医生被打成了奸细,泼了污水,顶了污名,自然那家医学院不敢再用他编撰的教材,更别提进行校对修订,甚至直接隐瞒了这件事。
而这份没能校订好的书稿,现在被周九鸦命人做出来,然后转送到了贺准的手上。
跟记不得父亲模样的江瓷不同,贺准将童年的所有细节都清清楚楚地刻在脑子里,他每天都会回忆无数遍,以防自己忘记。当初他父亲编撰这本教材的时候,贺准记得自己只能看懂目录的字,但具体是什么意思,他完全不懂,但现在,他已经可以做好每一处细节的修订,甚至内容的增删。
只是……
青年笔尖一顿,眉头微微皱起。
他从头翻了一遍,发现批注出来的失误有些奇怪。而且内容的安排,某些专业知识的详略处理也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
其实这在教材编撰中属于很正常现象,初版通常会有很多问题,即便是最专业的学者编撰的内容,也要经过层层修改之后才会出版。
但唯一不合理的地方在于,这些失误有的太低级了。而且目录的顺序,跟贺准的记忆出现了细微的偏差。
——这不对。
贺准笃定哪里出了问题。他又翻了一遍,沉思片刻后立刻按响了呼叫铃。几分钟后,看护的人进来了,
“你好,小贺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这里的隔音很好,但是门开的那一瞬,贺准敏锐地听见了外面有军舰飞行的声音。科学院一般是不会允许军队进入的,除非是紧急戒严的情况。
首都紧急戒严?
青年面色一沉。
外面一定是出什么事情了!
但是贺准并不能离开,也无法获取更多关于外界的消息,于是这一刻他只是微笑着跟对方说,
“我想要一个光脑,不联网的就可以。”
贺准的长相清俊谦和,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非常具有亲和力,让人生不出防备心。这时青年拿起手里那本厚厚的专业书,露出无奈又苦恼的神色,
“军团长大人让我帮忙校对修订这本书,说是可能对特效药有帮助,但是太厚了,光凭人脑处理太慢,所以……”
看护员有些为难,但还是点点头。
“好的,我去申请一下。”
咚。
门关上了。
贺准脸上的笑意敛去,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桌上,一页一页地翻。同一时刻,也将所有的回忆都翻出来,一个细节一个细节地找。
十分钟后,看护员送来了一台崭新的光脑。不能联网,并且里面安装了监控装置。
“谢谢,辛苦了。”
贺准微笑道谢。
他理解对方对自己的不信任,不过他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只需要有一台光脑辅助重编这本教材就可以。
与此同时,科学院外周九鸦也同步挂断了通讯。
“军团长大人,给他光脑真的没问题吗?”
副官的语气很担忧,
“您明明没有说过那本书稿……”
周九鸦抬手一挥,李亚就噤了声。
“没关系,看好他就行。当年贺启初留下的所有旧物都被认真检查过,包括那份发送给医学院的教材书稿,后来也找了很多医学专家鉴定过,最后的结论是除了一些正常的笔误之外,没有任何问题,就是一本简单的基础医学教材。”
至于其他关于幻神教的所有资料,贺启初当初为了隐姓埋名都主动销毁掉了,甚至他都对自己进行了脸部和身体整容,以此藏匿。
如果不是为了治愈江瓷,凭借贺启初的聪明,是不会被找出来的。而关于治疗江瓷,按照当初贺启初跟江烬生的约定,属于他们之间的绝密,治疗过程也只有贺启初一个人知道。因为一旦暴露,幻神教会不惜一切代价追杀他。
但最后的结果,也的确如那个男人所料。
周九鸦闭了闭眼,将久远的回忆压下去。他大步走出科学院,面色沉郁。
“我现在要去皇宫一趟,你守好这里。”
“是!”
副官身形一肃,看着万将在灿烈的雪光中化作一线陨星,直抵皇宫。
一个小时后,周九鸦大步走下皇宫的停机坪。女官已经带着一群人在下面早早等候了,
“军团长大人,”
女官恭敬垂眸,
“小少爷已经在房间睡着了。陛下说皇宫不安全,所以请您将他带往科学院安置。”
“嗯。”
周九鸦脚步未停,轻车熟路走向熟悉的地点。
比起偌大而空洞的江家,江瓷小时候更喜欢皇宫。因为这里有很多人可以陪着他。温和的长云叔叔比严肃板正的周九鸦更让他亲近。所以,皇宫里有留有他的专属房间。
哗——
周九鸦推门而入,原本的大步骤然放缓。
江瓷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旁边是一个空空的杯子,里面留着一些没喝完的牛奶。前面的巨大光脑屏幕里还在迅速穿梭着无数繁复的代码数据流。诺拉守在旁边,刚给他披了一条毯子。
周九鸦缓步走过去,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因为那个虫族少女正冷冷盯着他。
“这里不安全,”
男人轻声开口,
“我来带他走,去安全的地方。”
“……”
诺拉定定看了他几秒,暗紫色的竖瞳微微放大,似乎收到了什么信号,于是她缓慢眨了眨眼,往旁边退开一步。
周九鸦终于能上前,这时他才看见江瓷的脸,眉头微微皱着,睡得很不安稳,就像是小时候要做噩梦的样子。军团长默了几秒,然后伸手用毯子将他仔仔细细裹好,然后将人横抱起来,大步走出门。
诺拉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唔……”
江瓷能够感受到自己似乎正在被谁抱着走,但是大脑混沌,眼皮很沉,睁不开。
因为常年训练治疗,以及使用抑制剂,江瓷经常接触镇定类药物,所以他对孕期的嗜睡和药物导致的昏睡能区分得很清楚。而身体逐步产生的耐药性,让他能够在昏睡的同时保留一丝丝的意识。这种感觉就好像鬼压床,明明意识尚存,却偏偏醒不过来。
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
醒过来……得立刻醒过来才行……
江瓷感觉自己好像沉入了深海,一切时间和空间的感知被无限缩小,甚至抹去。
他好像看见了很多很多人的脸。
先是坐在病床上的贺准。
[教皇留着塞西莉亚,一定有什么更大的用处。]
[对教皇威胁最大的,第一是霍闲风,第二就是裴长云,你觉得他会先攻击哪一个?]
再是霍闲风,他的面容晦暗不明,就像是即将隐没于黑暗而消失。
[阿瓷,裴长云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霍朝死了,我能够唯一信任的人,只有你。]
最后,是父亲。
是江瓷记忆里已经面容模糊的父亲。
其实家里有江烬生的很多照片,甚至就连很多杂志,伟人传记,甚至历史书上,都有江烬生的照片。
但江瓷无论如何,都记不住那个人的脸。但就在这一刻,父亲的面容终于清晰起来。他眉宇清俊,绯红的眼眸里漾动着一种特别的温柔,就像是破碎灰烬中即将熄灭的最后一点火星。
父亲摸着小孩的头,对他说,
[阿瓷,如果不能跟贺准哥哥成为好朋友的话,那这个代码游戏就只能自己解开了哦。]
然后,执拗的江瓷把自己关起来解开了代码游戏,也错过了那个人的逝去。
嗡——
银色的睫毛急促颤动,江瓷猛然睁开了眼。他挣扎着坐起身,大口大口呼吸着,额前冷汗淋淋,就像是终于从什么可怕噩梦中挣脱了出来。
“你……”
江瓷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骤然回头,眼神有一瞬间的锋利,但目光触及到熟悉的人脸后,又忽然怔忪。
——是温医生。愚吸畽堆。
“你醒了……阿瓷?”
江瓷没回答,他定定地看着对方,没有错过温医生脸上的惊诧和紧张。他迅速扫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这时,诺拉发现他醒了,立刻凑过来亲昵蹭了蹭江瓷的掌心,这个动作让江瓷稍稍安心了一些。他抬头看向温叙白,嗓音里带着噩梦过后的沙哑,
“这是哪?”
这不是皇宫。
似乎是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醒过来,温医生正迅速组织着语言,想要安抚,
“你太累了阿瓷,现在好好休息吧。”
“……”
江瓷沉默几秒,忽然开口,
“诺拉,帮我把窗户和窗帘打开。”
几秒后,跟随着一声“唰——”的声响,刺目的阳光倾泻而入,让江瓷条件反射用手遮挡,闭上眼。
微风裹挟着海水潮湿的气息,从外面幽幽飘了进来。
江瓷怔了几秒,立刻意识到这里是科学院,而且天已经亮了,这说明他睡了一夜,而霍闲风也应该在皇宫呆了一夜,现在都没回来。
江瓷立刻摸出白泽,
“联系禁渊。”
几秒后,白泽语气凝重,
“阿瓷,长梦开启了信号屏蔽,无法联络。”
“……”
江瓷闭了闭眼,转头问诺拉,
“能联系上霍闲风吗?”
“……”
诺拉摇头。
江瓷抿了抿唇,细问,
“什么时候开始联系不上的?”
“昨晚。”
“他说什么?”
“要保护花花。”
“……”
得到这个回复,江瓷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再问,当即从床上起身,大步朝外走。
情况很明显了,从昨晚赵鹤带一群人来找他们的时候,就不是什么商量事情,或者协助破译芯片,根本目的是需要让霍闲风进入皇宫,而江瓷就必须呆在科学院。
什么样的情况才会让皇帝非要把他们俩分开?
什么事情非要让塞西莉亚在场,他们三个人谈?
什么事情能让霍闲风呆在皇宫一晚上,这么长时间不来找他不说,连虫族精神网络的联络都要被切断?
当初霍闲风说裴长云有事瞒着他们的时候,江瓷就有了一个不能深想的最坏预测,那就是教会可能会离间。但按照江瓷对裴长云这么多年的了解,皇帝陛下不是一个容易受人挑唆的人。
但是现在的情况让他感到非常不安。
非常非常不安。
至少这种欺瞒行径和霍闲风的失联,就已经让江瓷无法冷静。
“等等!等等阿瓷!”
温医生努力拦住他,
“这是陛下的命令,皇宫不安全,你现在需要呆在这里……”
“让开——!”
这是江瓷头一次用这样冰冷的语气跟温医生说话。
“……”
温叙白被震住。
咔哒!
门开了,进来的是周九鸦。
“冷静点,江瓷。”
alpha威严的嗓音让江瓷回头,但他并不感到畏惧或者因为对方的出现就有所退让,而是抬头冷冷望过去,
“我要回宫,去见他。”
“不行。”
周九鸦高大的身形当在门口,
“现在不是时间,得再等等,我保证,你会见到他的。”
“……”
江瓷定定看了他几秒,轻声道,
“如果我说不呢?”
江瓷已经被他父亲骗过一次了,这种事情他绝对不要再经历第二次,哪怕是作为一个被保护者。
周九鸦面无表情,但是隐隐鼓起的腮帮却显示他咬紧了后槽牙。几秒后,军团长眼神冷郁,嗓音威严呵斥道,
“江瓷,这是命令!”
“……命令?”
江瓷往后退了一步。
他去皇宫的时候刻意换了军装制服,现在也还穿在身上。下一秒,他当着周九鸦的面扯下了代表少将的胸章,随手丢到周九鸦脚下。
他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