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随口而出,并未经过事前的深思熟虑,说到这,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展开,沉默片刻,慢慢道:“大家都等得很辛苦。”
卫德礼思索一会儿,拍下桌子:“方,你太悲观了。我觉得正因为圣人不是神,所以‘人皆可以为尧舜’,人人都有成为圣人的可能,人人都应当担起传播大道的重任。‘天将以夫子为木铎’,焉知今日之‘夫子’,不是你我之辈?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克己复礼,天下归仁。我相信这是一定能够实现的!”
方思慎看着对面这位衷心热爱大夏文明的国际友人,微微摇了摇头。因了双方坦诚相交,也就直言不讳:“Daniel,你这番话一点也不新鲜。我的一位长辈,曾经讲过一些他们那一代人的经历,正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典型代表,最后的个人命运,却几乎无不以悲剧告终。”
他虽然不曾系统深入地思考过时代与社会的宏大主题,那些体验与感悟的碎片却不可避免地堆积在脑海中,此刻被迫缀连成串,形诸言语:“你说的这些,听起来非常美好,鼓舞人心。然而在我们的传统里,每当人们高呼这些口号,往往是在时势危急关头。所以,它们从一开始,就和家国观念深刻地纠缠在一起。在皇权尚未被推翻的年代,它们还和皇权专制纠缠在一起。那些担负天下兴亡之责的匹夫们,不过是成王败寇,在改朝换代的过程中获得相应的位置。而在皇权被推翻后的年代——你知道这段历史并不长,”
卫德礼正凝神倾听,闻言点头:“的确,一百年和三千年比起来,不算什么。”
“这一百年里,世界日新月异,我们却忙着攘外安内。匹夫们刚刚为救亡图存、保家卫国而牺牲,紧接着又为一统江山而奋斗。因此,我猜……他们还来不及对制度进行反思和构建,便已经被规范到成型的既定制度里,最后……不可避免的,成为牺牲品。”
“不,方,我不这样认为,你这样说太消极了。人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如果那是集体的选择,那么所有人都该负责任。”
“我知道,Daniel,我知道。”突如其来的,方思慎简直要恨起对面的洋鬼子来了。他这样自以为是,指手画脚,无知无觉地揭开别人最痛苦最难堪的伤疤。那属于时代和群体的痛苦陡然落到渺小的个人身上,犹如滔滔洪流从一个巨大的漏斗中倾泻而下,汇聚到狭小尖细的出口,霎时化作穿心利器。
方思慎将杯中果汁一饮而尽:“我只是不能同意‘圣人救世’的说法。很小的时候,家中长者就告诫我:没有人能够真正拯救别人,能拯救你的,只有你自己。‘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是赞同的,可是我不太清楚,今时今日,‘匹夫之责’究竟是什么。天下之无道也久矣,诚然。可是先贤只告诉我们,大道之行也,会呈现什么面貌,至于如何让天下皆行大道,我没有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
站起来,一笑:“我是一个没有雄心壮志的人。亚圣有言曰:‘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就连独善其身,在我看来,都是重如泰山的目标。对不起,Daniel,让你见笑了。谢谢你的帮助和招待,今天打扰你很久了,再见。”在卫德礼的一脸错愕中,方思慎点头致意,转身离开。
走出楼门,太阳已经下去,南风拂面,消尽了初夏的暑气。三三两两的学生从公寓前整洁的草坪与花坛间穿行,灌溉设备把水流压成喷泉雨雾,向着苍枝翠叶飘飘洒洒,气氛祥和惬意,快乐安宁。
方思慎在路边驻足,一瞬间心事浩茫连广宇,仿佛于无声处听惊雷。他自己也没想到,一件小事和一段闲聊竟会造成如此沉重的心理负担,非常不合时宜的想起几句前人诗歌来: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王风委蔓草,战国多荆榛。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
刚回到宿舍,卫德礼的电话就来了。招呼完毕,双方同时道歉。君子和而不同,两个人都很有风度,三言两语说开,友谊长在,真理长存。接下来的两天,方思慎坦然上门,麻烦卫德礼擦背抹药。因为讨论得热烈,不知不觉时间就拉长了,到第三天,干脆就在公寓里弄点简餐,一块儿吃晚饭。
卫德礼虽然爱好东方文化,最拿手的还是番茄酱炒通心粉。看方思慎手持叉子,吃得一点儿也不为难,他异常高兴。吃着吃着,忽然抬头:“方,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方思慎把通心粉咽下去,喝口水,才道:“什么问题?”
“你是不是……没有女朋友?对不起,因为我从来没见过你提起女朋友之类……”
方思慎笑笑:“是还没有。”
“为什么?”似乎为自己的问题做注解,卫德礼赶忙接着道,“我觉得如果哪个女孩子成为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因为你是这样温和善良,诚实正直,又很有主见,而且……非常美丽……”
方思慎哈哈大笑起来。他知道西语中“美丽”一词男女通用,老外夸人惯于不留余地,也就不太当真,一边笑一边不停说谢谢。他跟人说话向来有问必答,这个问题却实在难以解释,笑了几声,还用心吃饭,就这么笑过去了。
卫德礼别有深意地望着他:“我也没有女朋友。”
可惜方思慎恰好低头,叉起一把通心粉:“我们大夏国有的是美丽多情的女孩子,更有无数浪漫传说,比如楚襄王遇巫山神女,刘阮遇天台山神女,说不定你也可以遇上一个呵呵……”
卫德礼看着他,心里犹豫一阵,终于微笑道:“那可真是不虚此行。”
星期五是郝奕论文答辩的日子,方思慎连续几天都被华鼎松支使得东奔西跑:帮忙填写表格、整理程序,接待外地过来的教授,中间还挤出睡觉时间把师兄的论文通读了一遍。周五当日做了一整天专职秘书,虽然国学院派来两个博一生帮忙,却只能干点端茶送水的活儿,对许多专业术语和偏门知识反应茫然,更别提做记录了。
郝奕这篇论文,以战国各系文字字形分化与整合为题,实际上是把华鼎松最近十余年的钻研成果进行了梳理总结,属于述而不作的典范。小学之道,首重传承,不比文论史论,更看重思想观点的创新。貌似蹈袭前人,实则冷僻深奥,平淡枯燥处见功力。洋洋洒洒三十万字,也不过整个上古文字变异研究的一个侧面。几位老教授的提问刁钻又古怪,连做记录的方思慎都觉胆战心惊,更别说首当其冲的郝奕,二十度空调底下,衬衫全湿透了。幸亏最后结局完满,全票通过。
华大鼎大发慈悲,恩准小弟子不必参加晚上的答谢宴。方思慎赶忙去找卫德礼,已经约好这周六的选修课请他主讲,介绍《太史公书》海外流传概况。无论如何,今天晚上得把讲稿要来看看。
刚敲开公寓的门,卫德礼将方思慎拉进去,手舞足蹈:“方!我的车回来了!我的自行车找回来了!”
“怎么回来的?”
“今天警察给我打电话,让我去认领丢失的自行车!他们说,不但抓了很多小偷,那个赃物市场卖车的人也抓住了!”
方思慎诧异道:“你把照片给警察了?”
“没有,照相机被洪鑫垚借走了。”卫德礼兴高采烈,“警察说,那条老街很快要变成新的大街,赃物市场以后再也不会有了!方,我们去吃饭庆祝吧!”
方思慎心中大感疑惑,却顾不上细想,谢绝卫德礼的晚饭邀请,要了讲稿,回宿舍开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