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凌宁声音有些沙哑,那些别人眼里的‘故事’,是她痛彻心扉的经历,没有人能感同身受,但这样悲痛的问话,太能触及人心,让人忍不住安静下来,认真思考。
过去的遗憾,就只是遗憾么?现在房间里的人,能不能对此做些什么,能不能避免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我知道,有太多人瞧不起我,我只是个小骗子,不起眼的小人物,没有人会欣赏,没有人会想和我交朋友,我还有很多市井中混迹带来的小毛病,比如爱钱,懒得收拾自己,偶尔会有些邋遢,和以前简直判若两人……”
“我小姑姑最疼我了,我有什么秘密的同她讲,她带我的时候最多,我就想让她看看,看到我这个样子,她会不会心疼!”
大殿寂静,良久,都没有人说话。
薛凌宁顾自说着,声音又低了下去:“她一定会心疼……可我更心疼她,我不想她为之牺牲的国家不像个样子,我不想她的牺牲不值得。”
她抬起头,目光如炬,落在了太子身上:“我不怕受伤害,不怕被人瞧不起,踩到泥里也没关系,可我小姑姑,没做错任何事,不应该叫人如此怠慢,被人这般不尊敬!”
太子终于凝目,说了今天到如知殿的第一句话:“你不是为了报仇而来。”
或者说——不是单报安恪侯府的仇而来。
“西域商图,在你手里。”
薛凌宁点头:“是!”
“起初我们家并不知道这件事,小姑姑一颗心全扑在战事,所有一切筹谋,都是为大局,剿匪也是为了不让他们动乱民心,后方不安,至于缴获的东西,小姑姑也根本未曾细看过,她并不贪那些东西,一来我薛家并不穷,养家里这几口人绰绰有余,二来我们薛家就因为世代行武,有相关祖训,不能要这些东西。”
“可那两年战事吃紧,经历过的人都应该知道,敌军弯刀刚猛,骑兵太盛,是真正要拿命拼的,朝廷补给不足,各种信息也滞后,下面兵士很需要抚慰,百姓的东西自然不能要,军队有军规,且男儿们保家卫国,为的不就是守护穷苦百姓,背后的家,但敌人‘送来’的东西,匪窝子截的不义之财,为什么要放过?”
她说话时直直看着太子,意思很明显,别人不懂,真正带兵打过仗的太子,一定懂,规矩是规矩,大家心里有道义,有底线,但更有杆秤,知道什么时候可以‘便宜为之’,命都没有了,还拿什么拼?
太子也的确很懂,微微点了点头。
薛凌宁便继续:“士兵们缴获了物资,可能分一分,吃顿大肉,我小姑姑得了东西,从未挥霍,只是存在手里,粮短时买粮,衣少时买衣,总要让我方士兵能扛住,战势能稳一点是稳一点,如果能打胜仗就更好了……”
“这张西域商图,做的简单又朴素,用的不是什么好料子,看上去也不像什么贵重东西,便一直没被卖出去,暂存在小姑姑库中,她牺牲后,身边兵士们也没贪分,把她遗物悉数整理,送回了京城。”
“我们留在京城的薛家人,最关注的是战事,是小姑姑安危,哪里会打听什么西域商图相关的消息,就算偶尔别人提起,我们也不会挂心,只眼巴巴等着小姑姑,之后小姑姑牺牲,祖母跟着去世,我们一家人都在悲痛之中,自也不会去关注其它,哪里知道有些消息早已在暗地传扬起来,慢慢的,就有人开始针对我们家。”
“先是暗里明里打听,之后正大光明的欺负我们一家妇孺,还不本人出场,只叫些街溜子无赖痞子敲门……他们可真狠啊,我娘重病在身,我是个还未长成的小姑娘,二嫂年轻轻轻守了寡,带着路都跑不利索的堂弟,什么说理的事,我们都敢博一博,可这败坏名声的事,怎么阻得了?别人能帮一回两回,能帮得了永远?这些无赖痞子闹一通就走,被打被骂也不怕,下一回还来,别人能信我们一次两次,一个月一年,能信我们一辈子么?”
“我们只能收拾行李,离开京城。”
薛凌宁咬着唇:“我那时年纪不大,连番接到噩耗,性子也冲动,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家里……我娘和我二婶最初也不知道,后来细细查,慢慢猜,终于找到了这张西域商图,但并没有告诉我,当然我的小堂弟也不知道,直到后来,我心里憋了口气,上蹿下跳的走歪路子,设骗局,到处打听……她们才告诉了我。”
“最初不说,是怕我冲动,惹来祸事,说了,也是怕我做事太多,反而招来狼,引来更多祸事。”
“她们的确了解我,我既知道了此事原委,便不会罢休,更何况还有宁家的仇……家里人安危很重要,可祖辈,父亲叔父小姑姑,他们的牺牲也很重要,我不想就此沉寂,让世间忘了他们,就算我是蚍蜉撼树,就算最终讨不到所谓的公道,我也想让小姑姑看看,让我的父亲,叔父看看,薛家的姑娘并不是孬种,不去边关,不打仗,骨头也不会折!”
“遂是的,太子殿下所料不错,这个图我知道,且就在我手里。”
薛凌宁在众目睽睽之下,借了殿前司守卫一把匕首,转回大殿,将自己腰带上的绣花挑开,从内里挑出一张丝帛,极薄,绣艺也并不打眼,看起来就像是嫌腰带不够板正笔挺,加进去的衬垫。
“原图经此几番,太过打眼,又经几次风雨河水,已然毁了,这是我照着绣下来的,丝毫不错。”
她将图呈给太子:“殿下……还请殿下重整河山,还我朝百姓太平盛世。”
薛凌宁眼底有太多情绪涌动,比如同去过战场,薛家经历的艰难,太子也经历过,太子最懂,比如她这一路过来,从小时悲切,内心充满愤怒,到现在仍然气愤,却仍愿意期待将来,期待祖辈们和小姑姑曾经誓死守卫过的江山,比如她去了这么多地方,查了那么多信息,越来越了解朝廷局势,也越来越希冀太子这个人。
这个国家而今并非兵强马壮,也非绝对安宁,换任何一位皇子上位,可能都不怎么好,唯有智勇双全的太子,才是希望。
薛凌宁将此商图献出,一是薛家的确不需要这个东西,二也是再用这个恳求太子——
殿下能不能,别让这个国家垮了?
殿下能不能,护佑百姓,重现往日荣光?
我们能看得到殿下,殿下能不能,也看一眼我们?
太子却并没有伸手拿。
薛凌宁眼眸垂下,收回的手里,满是失望。
大殿一片安静。
皇子们心眼都浮起来了,生怕被别人抢走机会,又开始了。
大皇子装模作样沉吟:“开辟西域商路是好事,但西去的路不好走,该要身体素质好的兵士去趟,方才事半功倍啊。”